第111章 歸途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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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氣味在走廊裏凝滯不散,趙遠山望著李陽夫妻和孩子們離去的背影,李陽那筆挺的西裝與精致的手提包,在斑駁的牆皮下映襯下格外刺目,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梯拐角,他才攥著磨得起球的衣角,腳步踉蹌的挪到病床前:‘’孩兒他娘,你怎麽想起來認李陽為幹兒子呢?人家如今可是鎮上響當當的人物啊!不僅有錢,還開著鋥亮的小汽車,就咱這茅簷下的骨頭,那配攀人家高枝?‘’他渾濁的老眼裏翻湧著不安,像被風攪亂的池塘,浮沉著半生自卑與惶恐。
李玉潔費力的撐起身子,脖頸處在輸液管隨著動作輕晃,她那布滿老年斑的手反握住丈夫的手,將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這裏留著李陽的400 血。‘’沙啞的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滾燙,手術費也是他墊付的,亮兒能進縣中複讀,也是他幫的忙,還有小鳳和小青的學雜費也是他給交的。你我這身板以後連鍋都端不穩了,你能還扛幾袋稻穀。咱的大女兒,小芹,學習多好啊!考上了重點高中,咱不就是拿不起學費嗎?她就輟學了回家務農了。小亮他們兄妹四個也像他們大姐那樣學習都好,我不想因為咱家交不起學費,耽誤了孩子的前程。‘’李玉潔抹了抹眼角,接著說道:‘’我就是想給孩子們找棵大樹靠著,李陽那孩子,打心眼裏把咱們當成親人了。你說的攀高枝,那是你多慮了。李陽他們夫妻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他們絕不會瞧不起我們的。‘’
暮色漫進病房,在趙遠山佝僂的背上,投下沉重的陰影。他盯著老伴凹陷的眼窩,那些被歲月刻進皺紋裏的艱辛突然變得清晰可觸。他重重歎了口氣辛,粗糙的手掌覆上李玉潔的手背,指腹撫過她因輸液留下的淤青:‘’依你,都依你。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對風雨同舟的夫妻和那個不忘本的農村娃輕輕歎息。
李陽夫妻倆把照亮我妹仨送回家,就急急忙忙的往家裏趕。
車內引擎聲嗡嗡作響。李陽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秀梅姐,為什麽一定讓我認李玉潔大娘幹媽呀?
王秀梅輕輕撫平衣角的褶皺,目光落在窗外飛掠的梧桐樹影上,‘’大娘說在三十多年前,他撿到個棄嬰,他就把隨身的藍頭巾撕成兩半,自己留一半當念想,剩下的裹著孩子。‘’大娘正要接著往下說呀,主任就來查房,緊接著你們就都回來了,大娘的話就斷在那了‘’她轉過身,指點無意識的碰了碰車把手,‘’明天大娘就出院了,認下這門親,咱們往後去探望,或許能問出當年那個孩子的下落。‘’
‘’秀梅姐,你說李玉傑大娘怎麽知道我小名呢?我們明明隻見過幾次麵,她卻能準確叫出我小時候的名字。‘’
李陽望著妻子王秀梅,眼裏滿是疑惑和不解。
‘’是啊!就是連我都不知道你的小名,李玉傑大娘怎麽人會知道呢?你和她的血型又相同,王秀梅有些驚訝的看著丈夫,‘’難不成你們有血緣關係?‘’
李陽的手猛地一顫,方向盤跟著輕微偏移,他急忙穩住車身。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隻有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細微聲響。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額角不知何處沁出細密汗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艱澀的開口:‘’別,別瞎想,說不定隻是巧合。‘’可聲言的顫抖卻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目光死死盯著前方,卻又透著一絲慌亂與不安,仿佛在極力掩飾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車繼續在公路上行駛,王秀梅看著李陽緊張的樣子,心裏也有些沒底,但還是安慰道:“也許真就是巧合,等明天大娘出院,咱們好好問問清楚。”李陽微微點頭,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回到家後,李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裏全是李玉潔大娘和那些巧合。
他想起小時候,總感覺自己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仿佛自己是被這個世界遺落的一顆種子。難道自己真的是李玉潔大娘撿到的那個棄嬰?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野草般瘋狂生長。
第二天清晨,熹微的晨光還未完全穿透雲層,李陽和妻子就驅車趕往醫院。路上,妻子將保安桶裏的雜糧粥遞過來,氤氳熱氣在車窗上凝成水珠:‘’爸媽肯定沒好好吃飯,一會兒順路帶兩份豆腐腦?‘’李陽單手接過杯子,想起昨天趙本山那沙啞的聲音,喉結不自覺滾動,‘’不用,他們應該早吃完了。‘’
醫院走廊飄著消毒水氣味,趙遠山和李玉潔已經在病房門口。李玉傑穿著洗的發白的藏青外套,鬢角新添的白發在晨光裏微微發亮,看見李陽走近,她布滿皺紋的眼角立刻彎成月牙,‘’楊陽,你倆這麽早,吃飯沒?‘’
熟悉的呼喚,像把生鏽的鑰匙,咱打開記憶深處的匣子。李陽愣在原地,自從十八歲以後,再沒有人這樣喚過他的小名。他剛要開口詢問,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的趙遠山,就開口說道:‘’爸,媽,我倆吃完早飯了。‘’李陽接過妻子遞來的行李袋,故意晃了晃,讓拉鏈發出聲響,‘’您二老吃早飯了嗎?‘’趙遠山布滿老繭的手,在褲腿上蹭了蹭,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吃了,醫院門口早餐鋪的油條還熱乎著呢。李玉潔偷偷朝丈夫使眼色,卻被李陽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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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裹挾著泥土的芬芳,輕輕吹拂著趙遠山夫婦的臉龐,李陽開著車,後備箱裏塞滿了給趙遠山夫妻買的生活用品。
一路上,趙遠山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窗外,看著路旁那一片片已翻好的田地,褐色的泥土在陽光下散發著濕潤的光澤,仿佛在無聲的催促著。
‘’人家的地都犁完了,咱家一點也沒離呢‘’趙遠山的聲音裏滿是焦急與擔憂。他轉頭看向身旁的老伴,眼神中透著無奈,‘’莊稼要緊,買賣要狠。‘’李玉潔伸手握住他粗糙的手,安慰道,‘’別著急,今天歇一天,明天再去犁地吧!‘’
李陽從後視鏡裏看著他們夫妻,心裏滿是心疼。他們與土地打一輩子交道,視莊稼如命,如今眼瞅著農時已過,田地未犁,那份焦慮可想而知。‘’爸,您別急,一半天我幫你犁。‘’
車子駛進熟悉的村莊,停在趙遠山家門口,李陽,王秀梅夫妻倆趕忙下車,攙扶著李玉潔進屋。
趙遠山卻站在門口,望著遠處自家的田地,遲遲不肯挪動腳步。李陽能走到趙遠山身邊,輕聲說:‘’爸,你去犁地吧,我們兩口子照顧媽,媽現在身體沒大礙,您就放心去忙地裏活兒。‘’
趙遠山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他重重的拍了拍李陽的肩膀,‘’好小子,有你這話,爸就踏實了!‘’說完,他快步走向馬棚,熟練的給棗紅馬套上犁具。棗紅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急切,‘’噅噅‘’叫了兩聲。
看著趙遠山趕著馬漸漸遠去的背影,橫和妻子相視一笑。他們知道,隻有讓趙遠山在田地裏忙活,他那顆懸著的心,才能真正安定下來。而他們趁機問問李玉傑那個棄嬰的下落。
看著趙遠山趕著馬漸漸遠去的身影,李陽立在門檻前凝望許久,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他轉身合上門,昏暗的屋裏,李玉傑蜷縮在土炕上,佝僂的脊背像被霜打蔫的麥穗。
‘’媽,你能告訴我那個藍頭巾的秘密嗎?‘’李陽走上前,握住玉潔的手。
李玉傑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褪色的藍頭巾邊角,渾濁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他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了三次才發出沙啞的聲音,‘’在我二十歲那年正趕上鬧饑荒,一個雪夜,我在山神廟看見一個繈褓,我就抱著他往家走。‘’李玉潔望著窗外,皺紋滲細密的汗珠。
臘月的北風卷著雪粒子往窗欞縫裏鑽,母親掀開破棉簾的瞬間,看見我懷裏蠕動的繈褓走,手裏的秸稈筐哐當砸在地上,玉米麵撒了半屋,攤開一地碎金。
‘’玉傑!‘’母親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混濁的眼睛裏燒著焦慮的火,‘’缸裏的糧食還撐三天?你倒好,撿個討債鬼回來。‘’他轉身抓起牆上的算盤,幹裂的準錘快速翕動,‘’一家四口人,每人每天兩捧玉米麵,再添張嘴,你當咱家是開救濟倉的。‘’
父親蹲在灶台前悶頭抽煙,煙袋鍋子敲的磚地咚咚響:‘’眼看樹皮都被扒光了,逃荒的人能吃觀音土,可這孩子。‘’他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震得牆角的瓦罐嗡嗡作響,‘’咱們拿什麽喂?總不能看著他活活餓死。‘’
窗外傳來饑民的哀號,像刀子似的剜著人心,我摸著懷裏繈褓泛紅的小臉,解下脖子的那塊藍頭巾,絲綢在指縫裏流淌著最後的柔軟,‘’嘶啦‘’一聲裂響,藍頭中一分分二,半塊帶著體溫的藍布,輕輕裹著孩子。另一半把我死死攥在掌心,滲出細密的血珠。
雪地裏,那對逃荒夫妻跪在我麵前磕頭,額頭上沾滿泥雪。男人懷裏的繈褓成了風雪中最後一點晃動的藍,漸漸融進蒼茫的夜色中。
李玉潔說到這,眼淚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媽,那李剛怎麽說沒有你這個姐姐呢?你還是沒告訴我們實情吧!‘’
王秀梅突然從灶台旁站起身,銅盆裏搓洗的衣服滴著水,‘’媽,那你怎麽又知道李陽的小名呢?他六歲就失去了雙親,從小就孤苦伶仃。‘’王秀梅望著李玉傑,眼神裏充滿了疑惑和不解。
李玉傑知道不能再瞞著了,她顫抖著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拂過李陽的額頭,‘’楊陽,媽,對不起你,你是我的親兒子!‘’李玉潔的淚水砸在李陽的手背上,燙得李陽眼眶發燙。
李陽的呼吸驟然停滯,耳膜裏嗡嗡作響,仿佛有千萬隻蜜蜂在盤旋。他直勾勾的盯著李玉潔,眼角縱橫的皺紋,那些曾被歲月留下的紋路,此刻就像藤蔓般纏住他的心髒。他顫抖的撲進李玉潔懷裏,向溺水者抓住最後一塊浮木,哽咽著喊出積壓半生的委屈與狂喜,‘’媽!‘’李玉傑撫摸著兒子的頭,講出了三十多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 。
以前東山村叫楊家村,從我記事起,我們一家四口就守在村西頭的瓦房過日子。我父親叫李長林,我母親叫王樹華,我弟弟叫李剛。父親李長林是村裏的會計,雖比不上世代簪纓的楊氏家族,但也能讓我們吃上細糧,穿上暖衣。高中畢業後,我憑著一副好嗓子進了公社文藝隊,每次披星戴月輾轉各村演出,梆子戲的唱腔讓多少人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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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那年盛夏,暮色浸透青紗帳,我獨自走在回村的山路上,突然玉殺葉子嘩啦作響,一雙粗糙的手從溝壑伸出,將我死死拖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地。泥土混著汗腥氣堵住口鼻,掙紮聲被蟬鳴吞沒,月光被層層葉片割成碎片,我攥著的紅頭繩斷在指間,像極了以後支離破碎的人生。
回到家後,我把自己鎖在房裏,指甲掐進掌心的月牙形血痕都不及心裏的鈍痛。一個月晨起幹嘔,母親盯著我日漸隆起的小腹,我隻能謊稱老胃病又犯了。夜是用粗布條狠狠地纏住腹部,勒得肋骨生疼,卻勒不住瘋長的孕肚。八個月時,臃腫的身形再也瞞不住了,母親舉起雞毛撣子的手停在半空,最後化作一聲歎息。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悶煙。煙在籟籟落在他那補丁摞補丁的褲角,火光明明滅滅,像極了他那搖搖欲墜的尊嚴。
自那以後,文藝隊的鑼鼓聲再與我無關,我被鎖在西廂房裏,聽見窗戶外鄰居的指指點點。‘’不知檢點,傷風敗俗。‘’的議論聲順著窗戶縫鑽進來,紮得耳膜生疼。直到孩子呱呱落地,那對逃荒的夫妻用粗瓷碗盛了半碗米湯,跪在堂屋求我把孩子交給他們。我咬著牙把用半截藍頭布裹著的孩子交給他們,並把我最喜愛的笛子塞進繈褓。轉身聽見母親壓抑的啜泣,像根刺紮進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第二年麥收時節,我草草地嫁給村裏最窮的光棍趙遠山,婚禮冷清的可憐,隻有兩三隻麻雀在屋簷下啄食喜糖。新婚夜裏,他醉醺醺把扯住我的辮子,將‘’野種娘‘’這三個字吐在我的臉上。此後的日子裏,爭吵聲常伴著鍋碗瓢盆的破碎聲在小院回蕩,直到我再次懷孕,他摸上我漸漸隆起的小腹,眼神才終於有了溫度,可母親再也沒有等到這個消息,她整天枯坐在門檻上做衣服,麻雀落在身邊都渾然不知,最後在一個霜重的清晨,握著一件沒有做完的小衣服闔上了眼。
母親走後,父親整天抱著酒瓶守在墳前,一年後的清明,我去上墳時,看見他蜷縮在母親的墳頭,手裏還攥著那隻喝一半的酒瓶,身上落滿白花花的紙錢灰,披了一層沒化的雪。李利剛自此見我如見仇人,每次碰麵都冷著臉別過身,仿佛我是附在李佳身上的恥辱。而我隻能將這些往事都咽進肚子裏,任時光把傷疤磨成老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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