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聖像重生
字數:6770 加入書籤
山楂樹的影子在泥炭地上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柄斜插在土地裏的劍。我跪在被英軍踢翻的聖壇前,指尖撫過泥炭塊上凝固的血痕——那是芬恩掌心的血,是我的血,也是無數個愛爾蘭信徒的血,此刻正隨著暮色變深,漸漸與泥炭的黑融為一體。泥炭的粗糙質感透過指尖傳來,混著尚未幹透的血漬,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熱,仿佛這片土地本身就在呼吸,在接納這些不屈的印記。
“神父,該走了。”康納的步槍上還沾著英軍的血,他用布擦拭時,動作格外輕,像在撫摸受傷的弟兄。他左頰的傷疤在夕陽下泛著紅,十年前德裏教堂前的那道傷,每逢陰雨天就會流膿,卻也讓他比誰都清楚,信仰的傷口從不會真正愈合,隻會在反複撕裂中變得更加堅韌。布塊擦過槍身的金屬表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與遠處沼澤地的水鳥叫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緊張又肅穆的韻律。
我拾起那塊最大的聖爵殘片,邊緣的缺口硌著掌心,像在提醒我1690年那個黎明——博因河戰役的硝煙裏,那位不知名的神父就是握著這隻聖爵,在臨死前為起義者誦完了最後一段禱詞。殘片內側的刻字“為愛爾蘭死,為天主生”被血浸得發亮,筆畫間的凹陷裏還殘留著幹涸的血痂,我突然明白,聖爵的破碎從不是終結,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信仰的存在。就像這片土地上的抗爭,從未因失敗而真正熄滅。
“把聖壇的泥炭塊都收好。”我站起身時,黑袍下擺掃過石楠叢,帶起一陣細碎的花雨,紫色的花瓣落在沾滿血汙的手背上,竟有種殘酷的美感。“每塊都要帶走,這是我們的聖物。”石楠花的清香混著泥炭的腥甜,成了此刻最獨特的氣息。
芬恩抱著捆蘆葦跑過來,蘆葦葉上還沾著沼澤的露水,在夕陽下閃著晶瑩的光。他的掌心纏著艾格尼絲用亞麻布做的繃帶,血已經滲了出來,卻緊緊抱著懷裏的蘆葦,像抱著易碎的聖像。“神父,莫琳奶奶說用蘆葦編個籃子,能裝泥炭塊。”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卻努力挺直脊背,脖頸處的青筋微微凸起,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就像當年聖帕特裏克用蘆葦編十字架那樣。”
我望著遠處基爾肯尼的方向,那裏的天空還殘留著淡淡的煙痕——昨夜英軍燒毀小教堂的火,連燒了五個時辰,把鍾樓的石頭都熏成了灰黑色。老神父奧康納爾被關在鎮外的臨時監獄裏,聽說他拒絕進食,隻靠著獄卒偷偷塞給他的半塊燕麥餅活著,卻每天清晨都用蓋爾語念禱詞,聲音穿透鐵窗,讓監獄外的信徒們聽得清清楚楚。有個叫凱蒂的小女孩說,每天天不亮,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監獄牆根下,把奧康納爾神父的禱詞一句句記下來,回家後抄在煙盒背麵,分給那些沒來得及去聽的老人。
“我們先去基爾肯尼。”我把聖爵殘片塞進懷裏,緊貼著胸口的十字架——那用1798年起義者步槍零件熔鑄的十字架,邊緣的彈痕已經被體溫焐得發亮,仿佛有了生命。“奧康納爾神父在等我們,基爾肯尼的信徒在等我們,愛爾蘭的土地也在等我們。”
往基爾肯尼去的路上,暮色像潮水般漫過來,先是染紅了天邊的雲,再一點點浸透整片沼澤,最後連空氣都成了深紫色。芬恩用蘆葦編的籃子裏裝著聖壇的泥炭塊,每走一步,泥炭與蘆葦摩擦就發出“沙沙”的聲,像在低聲祈禱。艾格尼絲走在最前麵,她黑袍下的舊傷被荊棘劃破,血順著小腿流進靴子裏,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淺紅的腳印,卻始終保持著最快的速度——1848年在獄中被電擊的經曆,讓她比誰都懂得,黑暗裏的拖延意味著什麽。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卻從不停歇,偶爾回頭看一眼落在後麵的我們,眼神裏滿是催促,像一隻護崽的母狼。
經過一片被燒毀的村莊時,廢墟裏突然傳來嬰兒的哭聲,微弱卻執著,像一縷不肯熄滅的火苗。康納舉起步槍警惕地靠近,槍栓“哢噠”一聲上了膛,他示意我們留在原地,自己貓著腰鑽進一間塌了半邊的茅屋。片刻後,他探出頭招手,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我們走進去才看見,一個年輕的母親正用黑袍裹著孩子,縮在牆角畫著十字。她的屋頂被英軍的炮彈掀了,牆壁上還留著碗口大的彈孔,陽光從破洞裏斜射進來,剛好落在她懷裏那本用塑料袋裹好的《聖經》上,書頁被煙火熏得發脆,卻完整無缺。她的手指凍得通紅,畫十字的動作卻異常堅定,每一筆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是瑪格麗特家的媳婦。”艾格尼絲認出了她,聲音裏帶著哽咽,眼眶瞬間紅了,“她丈夫上個月在反抗軍裏犧牲了,就埋在沼澤的蘆葦叢裏,連塊墓碑都沒有。”
年輕母親看見我們時,突然跪了下來,懷裏的嬰兒嚇得哭出聲,小臉皺成一團。“神父,求您為我的孩子洗禮。”她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卻死死護住懷裏的《聖經》,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英軍說天主教徒的孩子都是魔鬼,我要讓天主認得他,認得他是愛爾蘭的孩子。”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我讓芬恩在廢墟裏找塊平整的石板,那石板上還留著炮彈灼燒的焦黑痕跡,卻異常光滑。康納用刺刀在石板上刻出十字,刀刃與石頭摩擦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在寂靜的廢墟裏格外清晰。艾格尼絲從陶罐裏倒出僅存的聖油——那是莫琳奶奶藏了三年的聖油,用蜂蠟封著,此刻倒在掌心,泛著微光,像凝固的星辰。嬰兒的哭聲在廢墟裏回蕩,我蘸著聖油,在他的額頭上畫十字時,指尖感受到他皮膚的溫熱,突然明白,英軍可以燒毀教堂,卻燒不掉母親懷裏的信仰;可以砸碎聖像,卻砸不碎新生的希望。這小小的生命,就是最頑強的見證。
離開村莊時,年輕母親塞給我塊烤土豆,是用英軍炸塌的灶台裏殘存的餘溫烤的,皮上還沾著灰。“神父,帶著路上吃。”她的眼睛裏閃著光,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我丈夫說過,愛爾蘭的土豆就算在石頭縫裏,也能長出新的芽。”我咬了一口,土豆的澱粉在舌尖化開,混著煙火的氣息,竟有種難以言喻的甘甜。
月光爬上基爾肯尼鎮外的城牆時,我們躲在護城河的蘆葦叢裏。城牆的磚縫裏還留著1641年起義時的箭簇,鏽得發綠,尖頭卻依然鋒利,像在訴說著這片土地從未中斷的抗爭。芬恩用蘆葦葉做成哨子,吹出三短一長的信號——這是我們與鎮內信徒約定的暗號,模仿夜鷹的啼叫,英軍總以為那是普通的鳥聲。他吹哨時,臉頰鼓鼓的,像含著顆石子,眼神卻異常專注,生怕吹錯一個音符。
城牆上的哨兵換崗時,發出“哐當”的軍靴聲,沉重而規律,敲在石板路上,也敲在我們的心上。我看見他們腰間掛著從教堂搶來的聖像碎片,耶穌的手指被掰斷了,聖母的臉頰被劃得麵目全非,卻依然被他們當作炫耀的戰利品,在月光下晃來晃去,金屬鏈撞擊著甲胄,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些碎片……”芬恩的聲音裏充滿憤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繃帶,血珠立刻滲了出來,“我們能搶回來嗎?”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像隻被激怒的小獸。
我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觸到他單薄的骨頭,那骨頭硌得人有些疼,卻像觸到愛爾蘭年輕的脊梁。“會回來的。”我的目光越過城牆,落在鎮中心的方向,那裏隱約有燈火閃爍,“當信仰的火焰燒得足夠旺時,所有被奪走的,都會以更堅韌的方式回來。”就像被踩進泥裏的種子,總有一天會頂開石塊,冒出新芽。
城牆下的暗門被悄悄拉開,露出莫琳奶奶的孫子湯米的臉。他才十三歲,個頭還沒步槍高,左耳缺了半隻,是去年被英軍的皮鞭抽的,傷口邊緣至今留著不平整的疤痕。可他眼神裏的光,卻比誰都亮。“神父,快進來,奧康納爾神父在閣樓等您。”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難掩的興奮,手心還攥著塊剛烤好的麵包,熱氣透過油紙滲出來。
穿過狹窄的巷弄時,家家戶戶的窗縫裏都透出微弱的光——那是用泥炭火點燃的油燈,燈罩上蒙著布,光線被濾成柔和的橘黃色,卻依然能照亮信徒們藏在床板下的手抄禱詞。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突然從門後探出頭,紮著兩個歪歪扭扭的辮子,往我手裏塞了塊用紅布包著的東西,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嗖”地跑回了屋裏,門“吱呀”一聲關上,隻留下一道門縫,裏麵傳來她壓抑的笑聲。打開紅布,是塊用山楂木雕刻的小十字,邊緣還很粗糙,顯然是剛刻好的,木頭上甚至能聞到新鮮的刨花味。
奧康納爾神父被藏在麵包店的閣樓裏,閣樓的梁上掛著排風幹的麵包,麥香與泥炭火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安心的味道。老神父躺在草堆上,蓋著件打滿補丁的羊毛毯,肋骨處的傷讓他每呼吸一次都疼得皺眉,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卻在看見我時,掙紮著要坐起來,草堆被壓得“沙沙”作響。“我的孩子,”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我,那手背上布滿青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聖壇還在嗎?”
我把那塊聖爵殘片放在他掌心,他的手指立刻開始顫抖,順著殘片的缺口一遍遍撫摸,像在辨認失散多年的弟兄。“1690年的那道傷……”他突然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的皺紋滑落,滴在殘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博因河的血,德裏的血,今天的血,原來從來都沒斷過。”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卻依然能感受到聖爵殘片上的每一道刻痕,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有溫度的血肉。
閣樓的角落裏堆著信徒們新抄的《聖經》,每本的封麵上都用荊棘汁畫著十字,和去年我們藏在山楂樹洞裏的一模一樣。荊棘汁的暗紅色在泛黃的紙頁上格外醒目,像一顆顆凝固的血滴。湯米說,英軍搜查時,信徒們就把抄本藏在麵包裏,用麵團裹住,等英軍走了,再小心翼翼地剝下來,紙頁上沾著的麵粉,像給禱詞撒上了聖餐的碎屑,帶著種神聖的儀式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我們要重新立起聖壇。”我望著窗外基爾肯尼的夜空,星星正從煙痕中鑽出來,像被擦亮的銅哨,一閃一閃的。“就在這裏,在麵包店的閣樓裏,用泥炭塊,用聖爵殘片,用所有能證明我們信仰的東西。”
奧康納爾神父從懷裏掏出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層層打開,露出半塊被血浸過的聖體餅——那是他被抓時藏在舌下的,盡管已經發硬,邊緣有些發黑,卻依然帶著淡淡的麥香。“這是最後的聖體,”他把聖體餅遞給我,眼神裏帶著決絕,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該由你來完成這場彌撒,我的孩子。”
芬恩用蘆葦籃子裏的泥炭塊,在閣樓中央壘起新的聖壇。這次的環形比在山楂樹叢前的更小,卻更結實,每個泥炭塊都被他用掌心的血擦過,暗紅的血痕在黑褐色的泥炭上蔓延,像在進行一場隱秘的獻祭。他的動作很認真,眉頭皺著,仿佛在完成一件無比神聖的使命,血珠從指尖滴落,砸在泥炭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嗒”聲。艾格尼絲用燒焦的《聖經》紙頁點燃泥炭,火苗“騰”地躥起來,帶著鬆木與血混合的氣息,在閣樓裏彌漫開來,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忽明忽暗。
康納站在閣樓門口放哨,步槍靠在門框上,槍托上的十字在火光裏閃著光。他一動不動,像尊石像,隻有偶爾轉動的眼珠顯示他還醒著,耳朵警惕地捕捉著外麵的任何動靜——巡邏兵的腳步聲、狗吠聲、風吹過巷弄的嗚咽聲,任何一點異常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湯米和幾個孩子跪在聖壇前,他們的眼睛裏映著火焰,像藏著無數顆小太陽。最小的那個才五歲,叫利亞姆,是瑪格麗特家媳婦的小兒子,此刻正用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嘴裏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卻都被那份認真打動。莫琳奶奶用顫抖的手打開陶罐,把最後一點聖油倒在聖爵殘片上,油麵立刻浮起一層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塵,在火光中微微晃動。
我舉起聖爵殘片,殘片裏的聖油與血在火光中搖晃,像一片小小的紅海。“主啊,你曾在荊棘中顯現……”我的聲音穿透閣樓的木板,穿透基爾肯尼的夜空,穿透所有壓迫與苦難,“你看,你的信徒從未屈服,你的殿堂從未倒塌。”
芬恩突然站起來,走到聖壇前,解開掌心的繃帶。他的血滴落在泥炭塊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紅花,他卻挺直脊背,用蓋爾語念起禱詞——那是他從莫琳奶奶那裏學的,帶著孩童特有的清澈,卻比任何洪亮的聲討都更有力量。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個音節都像一顆釘子,釘在閣樓的空氣裏,釘在每個人的心上。
閣樓外傳來英軍巡邏的腳步聲,軍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哐當”聲越來越近,卻在靠近麵包店時,突然停了下來。我們聽見湯米的母親在樓下用英語和英軍說話,聲音裏帶著刻意裝出來的怯懦,每個詞都拖得長長的,卻巧妙地把他們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哦,先生們,你們是在找那些……呃,可疑的人嗎?我剛才好像在東邊的巷子裏看見過,手裏還提著籃子呢……”
禱詞念到最後一段時,奧康納爾神父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血從他嘴角溢出,滴在草堆上,像開出了一朵朵暗紅色的花。他卻笑著看向聖壇上的泥炭火,眼神裏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你看,泥炭火就算被澆滅,也能從灰燼裏重新燃起……”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種沉重的枷鎖。
彌撒結束時,天快亮了。東方的天空泛起一層淡淡的魚肚白,透過閣樓的天窗照進來,落在每個人的臉上。我把聖爵殘片交給芬恩,讓他藏在蘆葦編的籃子最底層,那裏墊著厚厚的麵包屑,既能防震,又能遮住金屬的氣息。“這是你的責任了。”我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他的粗布襯衫傳過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的心跳,有力而堅定,“記住,聖爵的碎片越多,信仰的光芒就越亮。”
離開基爾肯尼時,湯米往我懷裏塞了個剛烤好的麵包,麵包裏藏著塊山楂木十字架,是那個紮小辮子的小女孩刻的。“神父,這麵包裏加了石楠花的籽。”他的眼睛裏閃著光,像盛著星星,“莫琳奶奶說,等到來年春天,我們走過的地方,都會長出石楠花。”
我回頭望了眼麵包店的閣樓,那裏的泥炭火還在燃燒,煙從閣樓的縫隙裏鑽出來,在基爾肯尼的晨霧中化作一道細細的線,像在天空中畫了個十字。遠處的沼澤又升起了霧,綠色的,帶著泥炭的腥甜,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澈,仿佛能洗去所有的汙穢與傷痛。
芬恩抱著蘆葦籃子走在我前麵,籃子裏的泥炭塊隨著他的步伐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念誦著永不終結的禱詞。我知道,我們的聖壇還會被摧毀,我們的禱詞還會被打斷,但隻要還有人用掌心的血澆灌泥炭,還有人用燒焦的紙頁點燃火焰,愛爾蘭的信仰就會像石楠花一樣,在灰燼中綻放,在荊棘中結果,永遠不會凋零。
前方的路上,晨霜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濕潤的泥土,黑黢黢的,像母親敞開的胸膛那樣的滋潤。我們知道,我悶第家園永遠敞開著,等我們歸去。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巽風和吹王者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