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石楠花開

字數:5773   加入書籤

A+A-


    晨霧像被揉皺的薄紗,一縷縷纏在沼澤邊緣的蘆葦上,芬恩籃子裏的泥炭塊碰撞聲在寂靜中蕩開漣漪,驚起幾隻水鳥,撲棱棱掠過水麵,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石楠嫩芽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我咬了口湯米塞來的石楠花麵包,花瓣的澀味混著麥香在舌尖散開,忽然想起奧康納爾神父最後的眼神——那裏麵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溫柔的篤定,仿佛早已把我們腳下的路,看得比晨霧還要清晰。
    “神父,您看!”芬恩突然停下腳步,他的蘆葦籃子往懷裏緊了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枯黃的草莖間,點點紫影正從凍土中鑽出來,是石楠花的嫩芽,裹著透明的露水,像被晨光吻過的星辰。最邊緣的那株嫩芽尖上頂著層細密的絨毛,風一吹就輕輕顫抖,卻倔強地不肯低下頭,倒讓我想起五歲那年,父親把我架在肩頭看遊行,他的胡茬紮著我的膝蓋,說:“愛爾蘭的草,連石頭壓著都要往亮處鑽。”
    康納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嫩芽,粗糙的指腹被露水染得發亮,他左頰的傷疤在晨光裏泛著紅:“去年深秋被英軍馬蹄踩爛的地方,竟然最先發了芽。”他的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靴底還沾著基爾肯尼的泥土,那泥土裏混著我們昨夜未燃盡的泥炭灰,“就像奧康納爾神父說的,越是被糟踐,越要長出模樣來。”
    艾格尼絲摘下頭巾,用邊角擦拭嫩芽上的露水,動作輕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頰。她的指尖劃過草莖上的凹痕,那是英軍騎兵的鐵蹄留下的,此刻凹痕裏積著的露水,倒映著石楠芽的影子,像把小小的鑰匙:“石楠花的根紮得深,就算莖葉被碾碎,隻要根還在,就能憋著勁往外鑽。”她忽然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上布滿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握槍而變形,卻能繡出最精致的石楠花紋,“就像有些人,嘴上不說,心裏的根早紮進了骨頭裏。”
    我們沿著沼澤邊緣的小徑前行,石楠花的嫩芽越來越密,有的已經展開半片紫瓣,被晨風吹得輕輕搖晃,像在給我們引路。芬恩的蘆葦籃子裏,聖爵殘片隨著步伐與泥炭塊相撞,發出“叮叮”的輕響,我忽然想起父親的懷表,也是這樣在大衣口袋裏滴答作響,直到那個暴雨夜,表蓋被英軍的槍托砸裂,滴答聲就永遠停在了淩晨三點。
    “前麵就是黑水河了。”康納突然壓低聲音,舉起步槍撥開擋路的柳枝,柳葉上的露水順著槍管滑下來,在扳機處積成小小的水珠。河麵泛著暗綠色的波紋,對岸的樹林裏飄著幾縷灰煙,像貼在天幕上的髒手指——那是英軍臨時營地的方向,他們昨夜搜捕無果,此刻定是守在渡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芬恩突然從籃子裏掏出塊泥炭,往地上一摔,脆硬的泥炭塊裂成三瓣,露出裏麵深褐色的紋理,像幅縮小的地圖:“按老規矩,分三路走。我帶孩子們從下遊淺灘繞,康納大哥去上遊引開巡邏兵,神父您和艾格尼絲大姐從正麵渡口過,用蘆葦叢作掩護。”他說話時,指尖還沾著麵包屑,眼神卻比石楠花的根須還要堅定,“我剛才數了,對岸有七個哨兵,三個在火堆旁喝酒,四個在渡口來回晃。”
    我望著黑水河上漂浮的薄冰,突然想起奧康納爾神父藏在麵包裏的字條:“信仰如河,遇阻則分,匯流更勁。”便從懷裏摸出那半塊血浸的聖體餅,紙包上的石楠花瓣已經蔫了,卻依然帶著紫色的汁液。我小心翼翼地將聖體餅分成三份,用新鮮的石楠花瓣重新包好,遞到芬恩手裏時,他的掌心燙得驚人——那是緊張,更是決心。
    “記住,過了河往西邊的橡樹林走。”我按住芬恩的肩膀,能感覺到他衣下的肋骨硌得手心發疼,像摸著塊未經打磨的石頭,“遇到拿十字架的老婦人,就說‘石楠該剪枝了’,她會帶你們去安全屋。”芬恩用力點頭,蘆葦籃子往懷裏又緊了緊,聖爵殘片的棱角隔著布料硌著他的腰,他卻像沒察覺似的,轉身招呼孩子們:“利亞姆,把你的泥炭塊揣好,別掉水裏了!”
    康納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的舊傷——那是十年前為保護聖像被英軍刺刀劃的,疤痕像條扭曲的蛇,盤踞在他的肋骨上。他把聖體餅塞進傷口的紗布裏,紗布立刻洇開一小片深色,他卻咧嘴一笑,金牙在晨光裏閃了下:“正好讓這幫孫子看看,老傷新血,都是愛爾蘭的種。”艾格尼絲伸手想給他係好衣襟,卻被他按住手,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紙,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度:“等我引開他們,你們抓緊時間過河,別管我。”
    晨霧漸漸散去,對岸傳來英軍的吆喝聲,夾雜著酒瓶砸碎的脆響,還有人在用蹩腳的蓋爾語唱著侮辱人的小調。康納突然吹了聲口哨,那是反抗軍常用的集結號,尖銳得像石楠刺,隨即轉身往上遊狂奔,步槍在背後顛得老高,像麵揚起的旗幟。果然,對岸的火堆旁立刻湧出幾個穿紅製服的身影,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馬蹄聲踏碎了河麵的薄冰,發出“哢嚓”的碎裂聲,驚得魚群躍出水麵,銀光一閃就消失在暗綠的水裏。
    “走!”艾格尼絲拽著我撲進渡口的蘆葦叢。蘆葦稈劃過臉頰,留下細碎的癢意,根部的淤泥裹著水草纏住腳踝,每走一步都像在與土地拔河。她黑袍的下擺早已被泥水浸透,卻始終把那罐聖油護在胸前,油罐的金屬邊緣硌得她鎖骨發紅,她卻渾然不覺,隻是偶爾回頭望一眼芬恩他們的方向,眉頭鎖得像打了個結。
    快到河心時,突然聽見芬恩那邊傳來驚呼。轉頭望去,幾個孩子正被兩個英軍堵在淺灘,最小的利亞姆嚇得抱住塊石頭,臉都白了,卻死死攥著懷裏的泥炭塊——那是他昨夜從聖壇撿的,說要留著當種子,等長大了蓋座新教堂。芬恩舉著蘆葦籃子擋在前麵,籃子裏的聖爵殘片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手裏,鋒利的邊緣在晨光裏閃著寒芒,像隻蓄勢待發的小獸。
    “該死!”艾格尼絲突然從泥裏拔出根斷裂的蘆葦稈,稈子足有手臂粗,她猛地擲向淺灘。稈子帶著風聲擦過一個英軍的臉頰,那人吃痛轉身的瞬間,芬恩突然將聖爵殘片狠狠砸過去,正打中另一個英軍的手腕,對方的步槍“撲通”掉進水裏,濺起的泥水糊了他滿臉,他咒罵著去揉眼睛的空當,芬恩已經拽著孩子們鑽進了蘆葦叢,利亞姆的小鞋子掉了一隻,卻顧不上撿,光著腳踩在冰水裏,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
    “就是現在!”我拽著艾格尼絲往對岸衝。河水突然深了許多,冰涼的水流灌進靴子裏,帶著水草的腥氣往骨髓裏鑽。艾格尼絲的舊傷在水裏發作,突然一個踉蹌,我急忙回身扶住她,卻看見她嘴角咬出了血——原來剛才為了擲蘆葦稈,她硬生生扯裂了手心的凍瘡,血珠滴在水裏,瞬間被衝走,像從未存在過。
    “別管我……”她推我的力氣帶著決絕,指尖卻在發抖。我沒說話,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我的脖頸,黑袍下擺拖在水裏,像展開的墨色翅膀。對岸的英軍已經發現了我們,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打在水裏激起一串串白泡,有顆子彈擦過我的耳邊,帶起的風燙得人發疼,倒讓我想起父親倒下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風,卷著血腥味,吹得人睜不開眼。
    “神父!”芬恩的聲音穿透槍聲傳來,他正帶著孩子們往蘆葦深處鑽,利亞姆的小手裏還舉著那塊泥炭,像舉著塊小小的盾牌,“我們去橡樹林等你們!”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卻透著股不肯認輸的勁,像極了當年的我,攥著父親的懷表碎片,在廢墟裏哭著不肯走。
    抱著艾格尼絲在蘆葦叢裏狂奔,她的重量很輕,呼吸卻燙得我脖頸發疼。突然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低頭看見是具漂浮的屍體——是個穿紅製服的英軍,胸口插著根石楠花枝,花瓣被血浸成了深紫色,花枝的尖刺深深紮進他的皮膚,像在宣告某種審判。艾格尼絲突然低聲道:“是康納幹的,他最會用石楠枝做陷阱,說這花看著軟,刺卻比刀還狠。”
    果然,前方傳來康納的呼喊,帶著故意裝出的粗野:“來啊!爺爺在這兒呢!”聲音越來越遠,顯然是把追兵往密林裏引去。我抱著艾格尼絲鑽進對岸的灌木叢,她突然指著我的後背笑起來,笑聲帶著喘息,卻比槍聲動聽:“您背上……沾著石楠花瓣呢,紫瑩瑩的,像塊新繡的補丁。”
    伸手一摸,果然摸到片濕漉漉的紫瓣,花瓣根部還纏著根細藤,不知何時纏上的。陽光穿過灌木的縫隙落在花瓣上,能看見上麵細密的紋路,像愛爾蘭土地的脈絡,曲曲折折,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艾格尼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滾燙,竟比胸口的聖油罐還要燙:“您看那邊!”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橡樹林的邊緣站著個拄著十字架的老婦人,銀白的頭發在風裏揚起,像朵巨大的蒲公英。她正朝著我們的方向畫十字,十字架的木頭已經發黑,卻被摩挲得發亮。她腳邊的石楠花叢開得格外盛,紫色的花瓣鋪了一地,像條通往密林的地毯,踩上去時,花瓣碎裂的“沙沙”聲,像在念著古老的禱詞。
    “是瑪莎婆婆!”艾格尼絲的聲音裏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她從我懷裏掙下來,踉蹌著往前跑,黑袍掃過石楠花叢,帶起一陣花雨,“她是奧康納爾神父的遠房表姐,當年在都柏林的修道院做過修女,英軍拆修道院時,是她把聖像藏在井裏才保住的。”
    老婦人等我們走近,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點燃的泥炭塊。她突然掀起圍裙,露出裏麵藏著的東西——是件縫補過的聖衣,布料已經泛黃,上麵繡著的石楠花紋有些褪色,針腳卻異常細密,在陽光下能看見線頭處打的結,一個又一個,像串永不鬆開的誓言。“奧康納爾神父早料到你們會來,”她的聲音像被泥炭火熏過的木頭,帶著溫暖的沙啞,“這是他年輕時穿的聖衣,說給能帶著石楠花香過河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聖衣的領口處,那裏別著張字條,字跡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卻是奧康納爾神父的筆跡,一筆一劃都透著股執拗。而更讓我心頭一震的是,聖衣的內襯裏,縫著塊小小的布片,布片上繡著個縮寫——“·o”,那是我父親的名字,馬修·奧布萊恩的縮寫。
    父親遇害那天,穿的就是這樣一件聖衣。
    “這……”我的手指突然開始發抖,指尖觸到布片時,像被燙了一下,“奧康納爾神父……他怎麽會有這個?”
    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光,她歎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神父知道您是誰,知道您父親是馬修。”她頓了頓,伸手撫摸著聖衣上的石楠花,“十年前,您父親就是穿著這件聖衣,在都柏林的小巷裏被抓的。那天他剛給貧民窟的孩子做完彌撒,懷裏還揣著您畫的畫——畫的是石楠花叢裏的小教堂,對吧?”
    我的喉嚨突然像被泥炭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父親遇害的細節,我隻從鄰居口中聽過零星碎片,他們說他被打得很慘,卻始終不肯鬆開懷裏的聖像。原來奧康納爾神父竟知道得這樣清楚,那些我以為永遠沉沒在記憶裏的碎片,竟被他悄悄撿了起來,縫進了聖衣的內襯。
    “您父親被帶走前,把這件聖衣托給了神父。”老婦人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在說一個不能被風吹走的秘密,“他說如果您能活下來,讓您記住兩件事:一是石楠花的根,二是天主的眼。”她從聖衣口袋裏掏出個小小的木盒,打開一看,裏麵是半塊懷表的齒輪,鏽跡斑斑,卻能認出是父親那隻被砸裂的懷表,“神父說,等您能帶著聖爵殘片過河時,就把這個給您。他說,有些債,總要有人記得,才不算白欠。”
    艾格尼絲輕輕撫摸著聖衣上的針腳,突然輕笑出聲:“您看這針腳,和芬恩編籃子的紋路一模一樣。”我湊近一看,果然,那些歪歪扭扭卻異常堅韌的線條,像極了孩子們用蘆葦編出的圖案,帶著未經雕琢的生命力,“神父定是早就算好了,連針線都透著股盼頭。”
    遠處的密林裏傳來康納的槍響,一聲,又一聲,像在敲打著希望的鼓點。老婦人往我們手裏各塞了塊烤餅,餅裏夾著石楠花碎,咬下去時,澀味裏透出清甜,像極了這片土地的味道——苦難與堅韌交織,卻總有生生不息的甜。
    芬恩和孩子們的身影出現在橡樹林的另一端,利亞姆舉著那塊泥炭塊,像舉著塊稀世珍寶。陽光穿過樹冠,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與石楠花的紫色交映成一片溫暖的海。
    我握緊手裏的齒輪,金屬的涼意透過掌心滲進來,卻奇異地熨帖。原來奧康納爾神父留下的不隻是聖衣和字條,更是一把鑰匙——打開記憶的鑰匙,打開仇恨的鑰匙,也是打開未來的鑰匙。他早就知道,我追尋的不隻是信仰,還有真相,而真相,從來都藏在最柔軟的針腳裏,藏在最堅硬的根須下。
    風穿過橡樹林,帶來了遠處沼澤的氣息,混著石楠花的清香,像一句未完的禱詞,在晨光裏輕輕蕩漾。我望著聖衣上綻放的石楠花紋,突然確信,父親說得對,石楠花的根紮得深,而天主的眼,看得更遠。那些被踐踏的,終將破土而出;那些被遺忘的,終將在某個清晨,隨著石楠花香,回到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