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王冠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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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楠花的香氣混著泥炭火的煙,在木屋的房梁上凝成淡淡的霧。我展開那半張泛黃的族譜時,羊皮紙邊緣的卷邊蹭過指尖,像觸摸到某種沉睡已久的體溫。“王氏”兩個字並非漢字,而是蓋爾語“ri”的變體寫法——在古愛爾蘭語裏,這個詞意為“國王”。
“神父看出什麽了?”芬恩抱著那隻從托賓叔叔床板下翻出的鐵皮盒,盒蓋邊緣的銅鏽蹭在他袖口上,留下暗綠的痕。他昨夜用石楠根熬的藥汁清洗過盒身,露出上麵刻著的紋路:一棵枝葉纏繞的橡樹,樹幹裏藏著頂王冠的輪廓。
我指尖落在“ri”這個詞上,羊皮紙的纖維在這處格外厚實,顯然被人反複摩挲過。瑪莎婆婆端著陶罐從灶房出來,石楠根煮的土豆香漫開來,她眯眼瞅著族譜:“這字像老神父講過的塔拉山石碑文。當年奧康納爾家的祖先,就是在塔拉山給最後一位國王加冕的。”
塔拉山——愛爾蘭傳說中諸王的居所,山頂的巨石圈至今還留著古代加冕時的刻痕。我忽然想起托賓叔叔書房裏那幅泛黃的地圖,北愛爾蘭的輪廓旁用紅墨水畫著個小小的王冠,當時隻當是孩童塗鴉,此刻才驚覺,那墨跡與族譜上的“ri”出自同一人之手。
“奧康納爾神父的信裏提過,”康納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裏麵是片風幹的橡樹葉,葉脈間還夾著粒細小的青銅殘片,“馬修神父的母親,也就是您的祖母,是愛爾蘭最後一位國王的私生女,教名瑪格麗特,族人私下稱她‘ri的女兒’。”
青銅殘片在火光下泛著冷光,邊緣的鋸齒狀裂痕與鐵皮盒上的凹槽嚴絲合縫。芬恩試著將殘片嵌進去,盒蓋突然“哢嗒”一聲彈開,露出裏麵墊著的深紅色絲絨——那是王室加冕時襯王冠的布料,雖已褪色,經緯間還能看出金線繡的橡樹葉紋。
“1603年最後一位國王被處決後,王室血脈就成了禁忌。”瑪莎婆婆往火堆裏添了塊泥炭,火星濺在絲絨上,卻沒燒出痕跡,“瑪格麗特的母親是國王的侍女,帶著剛出生的她躲進了修道院,對外隻說是孤兒。修道院的老院長給她取了教名,卻在臨終前把王室族譜的半張傳給了她,說‘血脈可以藏,記憶不能埋’。”
鐵皮盒底層壓著枚銀質徽章,上麵是隻銜著石楠花的雄鷹——這是愛爾蘭王室的紋章。徽章背麵刻著行小字:“從塔拉山到泥炭地,王冠永遠在心裏。”奧康納爾神父在信裏說,這是瑪格麗特臨終前交給馬修神父的,當時她已經神誌不清,隻反複念叨“別讓雄鷹折了翅膀”。
我摩挲著徽章上的雄鷹,突然想起托賓叔叔絞刑架上的最後一個動作:他戴鐐銬的手在胸前畫了個奇怪的符號,既不是十字,也不是反抗軍的暗號。此刻對照著徽章上的圖案,才驚覺那是雄鷹展翅的輪廓——他是在告訴人群裏的我,別忘 了自己是誰的後裔。
“馬修神父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艾格尼絲翻開從日記夾層裏找到的信件,信紙邊緣有火燒的焦痕,“瑪格麗特怕他被英軍盯上,從不讓他學王室的禮儀,隻教他認草藥、編籃子,像個普通的泥炭地農夫。可她每晚都會在泥炭火邊,給他講國王的故事,說‘王冠不在頭上,在心裏的光裏’。”
信裏夾著張素描,是個穿粗布裙的女人在給孩童講書,背景裏的泥炭火旁,藏著頂用石楠枝編的小王冠。奧康納爾神父說,這是馬修神父畫的母親,畫裏的瑪格麗特手裏拿著的書,正是那本完整的王室族譜——後來為了躲避搜查,才被撕成兩半,一半隨瑪格麗特下葬,一半留給了馬修。
“難怪托賓叔叔總說‘我們的根比泥炭還深’。”芬恩突然指著鐵皮盒裏的另一件東西——塊巴掌大的橡木牌,上麵刻著塔拉山的輪廓,“他書房的梁上藏著這個,我小時候偷著爬上去看過,當時以為是塊普通的木頭。”
橡木牌背麵的刻字被歲月磨得淺了,卻能辨認出“1542”這個年份——那是最後一位國王登基的年份。康納用石楠汁擦拭牌麵,更多的刻痕顯露出來:是曆任國王的名字,最後一個正是瑪格麗特父親的名字,後麵用更小的字刻著“馬修”“托賓”,以及一個空白的位置,顯然是留給我的。
“馬修神父成為牧師後,總在貧民窟的聖壇上擺塊橡木片。”瑪莎婆婆往我的石楠茶裏加了勺蜂蜜,“當時誰也不知道那是塔拉山的橡木,隻當是普通的聖壇裝飾。現在才明白,他是在告訴那些受苦的人,我們都是國王的後裔,靈魂裏都戴著王冠。”
暮色漫進木屋時,反抗軍的信使帶來個消息:英軍在塔拉山附近搜捕反抗軍,卻在巨石圈裏發現了頂石楠枝編的王冠,上麵插著張字條,用蓋爾語寫著“ri的後裔永在”。信使說,那字跡與馬修神父日記裏的筆跡如出一轍,顯然是托賓叔叔在被抓前藏在那裏的。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特意去了趟塔拉山。”康納用刺刀挑起石楠枝,在地上畫出王室紋章,“這是在給我們留信,說血脈沒斷,反抗就不會停。”
我把銀徽章別在黑袍內側,隔著布料能感受到雄鷹的棱角硌著心口。鐵皮盒裏的橡木牌、石楠王冠的素描、塔拉山的地圖,這些散落的碎片突然在腦海裏拚成完整的圖景:從1603年最後一位國王的血,到瑪格麗特修道院的燭火;從馬修神父聖壇上的橡木片,到托賓絞刑架上的手勢,這血脈像石楠的根,在泥炭地下盤繞了百年,終於在今夜,讓我觸摸到了它的溫度。
“您看這族譜的邊緣。”艾格尼絲突然指著羊皮紙的撕裂處,“剛好能和奧康納爾神父送來的那半張對上!”她跑回裏屋,取來奧康納爾神父托人捎來的另一半族譜,兩張羊皮紙拚在一起,塔拉山的全貌赫然顯現,山腳下刻著行小字:“當石楠花開滿塔拉山,王冠自會重見天日。”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族譜上山峰的輪廓。我忽然想起奧康納爾神父信裏的最後一句話:“王室的後裔從不是指戴王冠的人,是指心裏裝著愛爾蘭的人。馬修是,托賓是,你也該是。”
芬恩已經在給鐵皮盒係新的石楠繩,說要把它藏進山楂樹洞裏,像當年藏聖爵殘片那樣。利亞姆舉著那枚銀徽章,小手在火光前晃動,徽章上的雄鷹仿佛活了過來,翅膀的陰影投在牆上,像在守護整座木屋。
康納往步槍裏壓進新的子彈,槍托在地上磕出沉穩的響:“明天去塔拉山,把完整的族譜埋在巨石圈裏。告訴那些沉睡的國王,他們的後裔還站在這片土地上。”
我摸著胸口的徽章,突然想對著月光說句什麽——想告訴最後一位國王,他的血沒白流;想告訴瑪格麗特祖母,她的秘密被好好守護著;想告訴馬修神父和托賓叔叔,他們用生命延續的血脈,此刻正帶著王冠的重量,穩穩地站在泥炭地上。
石楠花的香氣從窗縫鑽進來,混著遠處反抗軍營地的歌聲。我知道,從今夜起,我的禱詞裏要多念一個詞——“ri”,不是為了複辟王冠,是為了記得:每個愛爾蘭人的心裏,都住著一位國王,都戴著頂看不見的王冠,在石楠花開的地方,永遠不會低頭。
木屋外的風掠過石楠叢,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頂石楠王冠在輕輕碰撞,又像無數個被記住的名字,在月光裏,一句句,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