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絞索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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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拉山的晨霧還沒散盡,像一匹被雨水浸沉的灰布,沉甸甸地壓在加冕石的輪廓上。我跪在石前,指尖撫過那些被歲月磨平的刻痕——據說這裏每一道凹痕,都對應著一位愛爾蘭國王的足跡,最深的那道,是最後一位國王被押解下山時,靴底蹭出的印記。胸口的銀徽章隨著呼吸起伏,雄鷹的翅膀硌著肋骨,像有什麽東西在血脈裏輕輕振翅。
    “神父,卷宗上的蠟封硬得像石頭。”芬恩蹲在旁邊,正用石楠枝的尖刺撬卷宗的封口。他的指尖被蠟油燙出細小的水泡,卻渾然不覺,眼睛亮得像剛被晨露洗過,“老獄卒說,這是沃夫·雷肯別親自封的,當年誰也不準碰托賓叔叔的案子。”
    卷宗的羊皮紙泛著陳舊的黃,邊緣卷得像曬幹的荷葉。當最後一點蠟屑落在草地上時,一股混合著黴味與鐵鏽的氣息漫出來——那是十年前的血腥味,被密封在紙頁間,此刻終於得以喘息。康納湊過來,他左頰的傷疤在晨光裏泛出紅,粗糲的拇指劃過“沃夫·雷肯別”的名字,指甲縫裏還嵌著昨夜修槍時沾的火藥渣“就是這雙手,給托賓神父係的絞索。”
    沃夫·雷肯別。這個名字在舌尖滾過的瞬間,記憶突然被撕開道裂口。十年前那個暴雨夜,都柏林城堡外的廣場積著沒腳踝的水,絞架的木頭在雨裏泛著黑。我躲在馬車底下,透過車輪的縫隙,看見穿猩紅製服的劊子手正用雪白的手套擦拭劍柄,銀表鏈從他製服的第二顆紐扣間垂下來,鏈墜上的鷹徽被火把照得發亮——那鷹徽的翅膀是斷裂的,像被人生生掰過,與托賓叔叔銀徽章上完整的雄鷹形成刺目的對照。
    “他總愛戴著那表鏈。”艾格尼絲從帆布包裏掏出塊碎鏡片,是從英軍丟棄的望遠鏡上撿的,“去年在黑水河渡口,我見過他一次。當時他正用馬鞭抽一個賣石楠花的老婦人,表鏈隨著動作甩動,鏈墜上的斷翅鷹差點蹭到老人的臉。”她用鏡片反射陽光,光斑落在卷宗的插畫上,照亮了沃夫·雷肯別行刑時的側影——果然,那枚斷翅鷹表鏈正貼在他的製服上,像塊炫耀的勳章。
    卷宗裏夾著張泛黃的行刑記錄,墨跡被雨水泡得發暈,卻能看清“絞索規格”一欄寫著“浸鹽水麻繩三股,長七尺二寸”。艾格尼絲的指尖突然抖了一下,她認出這行字的筆跡“和馬修神父牢房的看守記錄筆跡一樣!沃夫·雷肯別當年不僅是劊子手,還是看管神父的獄卒長!”
    這個發現像塊石頭投進霧裏,瞬間攪亂了所有沉寂的記憶。我想起奧康納爾神父信裏的話“馬修神父在獄中總說,牢房門外有雙眼睛,總在午夜盯著他的十字架。”原來那雙眼睛的主人,就是沃夫·雷肯別——他早就在暗中盯著這脈王室後裔,從馬修神父到托賓叔叔,像頭耐心的狼,等著逐個撕咬。
    芬恩突然從卷宗裏抽出張折疊的紙,展開時發出“嘩啦”一聲脆響,驚飛了石縫裏的山雀。那是張沃夫·雷肯別家族的譜係圖,用紅墨水標著兩條線一條是英國王室賜予的“功勳記錄”,從1603年處決最後一位國王開始,每代人都用猩紅墨水畫著個小小的絞架;另一條是用黑墨水寫的“待清算名單”,最末一行赫然是“馬修·奧布萊恩之子”,後麵畫著個未完成的問號。
    “他知道我的存在。”我捏著紙的邊緣,指節泛白,“他處決托賓叔叔,就是為了引我出來。”
    康納突然往山下望了一眼,眉頭擰成個結“晨霧裏有馬蹄聲,不止一匹。”他迅速將步槍從背上卸下來,槍栓拉動的“哢嗒”聲在山穀裏格外清晰,“老獄卒說沃夫·雷肯別最近總帶著一隊騎兵在塔拉山打轉,說不定……”
    他的話沒說完,霧裏已經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是馬具上的銅環在晃動。緊接著是人聲,粗啞的英語混著蓋爾語的咒罵,其中一個聲音格外刺耳,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都給我仔細搜!王冠肯定藏在加冕石附近,找到它,每人賞三個金幣!”
    是沃夫·雷肯別。他的聲音比十年前更沉,卻帶著同樣的貪婪,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迅速將卷宗塞進石縫,用泥炭灰蓋好,又往上麵鋪了層新鮮的石楠花枝——這種花的氣味能掩蓋紙張的黴味,是瑪莎婆婆教的法子,說連最靈敏的獵犬都嗅不出來。
    “躲進榛樹叢。”康納推了我一把,自己則舉著步槍往側麵的岩石後移動,“我去引開他們,你們往山北的石楠花海跑,那裏的荊棘密,騎兵進不去。”他的靴底在草地上踩出急促的聲響,突然又回頭,“記住沃夫·雷肯別馬鞍上的烙印,是個斷翅鷹,和他表鏈上的一樣——看到這個記號,就離得遠遠的。”
    芬恩已經拉起利亞姆往樹叢跑,小家夥懷裏還抱著那枚從石縫裏找到的青銅銘牌,銘牌上的“沃夫·雷肯別”被他的手心焐得發燙。我緊隨其後,黑袍的下擺被榛樹枝勾住,撕開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麵貼身藏著的銀鑰匙——這是昨夜從托賓叔叔的鐵皮盒裏發現的,鑰匙柄上刻著個極小的王冠,與沃夫·雷肯別腰間那把鑰匙的素描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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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鑽進樹叢深處,就聽見山下傳來槍響。康納故意打偏了子彈,子彈擦過沃夫·雷肯別坐騎的耳朵,驚得那匹黑馬人立而起。緊接著是沃夫·雷肯別的怒吼“一群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往東邊追!”馬蹄聲朝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遠去,夾雜著他的咆哮,“我知道你們藏著王室的秘密!那王冠是我的!”
    我靠在榛樹粗糙的樹幹上喘氣,樹皮上滲出的樹脂沾在掌心,帶著股鬆脂的清香。芬恩把青銅銘牌遞過來,在晨光下能看清銘牌邊緣刻著的小字“1603年,於塔拉山取王命”。艾格尼絲突然指著銘牌背麵的凹痕,那裏粘著幾根灰褐色的纖維“是絞索的麻線!他祖父當年處決國王後,把絞索的線頭粘在銘牌上,當作‘戰利品’!”
    這個發現讓喉嚨突然發緊。沃夫·雷肯別家族的罪惡不是一代人的瘋狂,是刻在骨頭上的執念——他們把處決愛爾蘭王室當作家族榮耀,用絞索的麻線、青銅的銘牌、斷裂的鷹徽,一點點編織成籠罩在塔拉山上空的陰影。托賓叔叔的絞索,不過是這漫長罪惡裏最新的一根線。
    “卷宗裏說,沃夫·雷肯別為了確認托賓叔叔的身份,提前三天就開始折磨他。”芬恩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正讀著一段被血漬覆蓋的記錄,“他把馬修神父的日記摔在托賓叔叔臉上,逼他承認自己是王室後裔。托賓叔叔說‘我不是’,他就用燒紅的烙鐵燙叔叔的手……”
    我突然想起托賓叔叔絞刑架上的雙手,指關節處有幾塊深色的疤痕,當時以為是勞作留下的,此刻才明白,那是烙鐵的印記。他寧肯被燙傷,也要守住最後的秘密——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名節,是怕沃夫·雷肯別順著他的供詞,找到真正的王室後裔,找到我。
    遠處的馬蹄聲突然變了方向,顯然沃夫·雷肯別識破了康納的計謀。艾格尼絲迅速將卷宗和銘牌塞進掏空的橡果殼裏,埋在石楠花叢最密的地方“老人們說,石楠花的根會纏住罪惡,讓它永遠見不到光。”她的指尖在泥土上畫了個小小的十字,“等我們回來取的時候,這些東西就會帶著沃夫·雷肯別的恐懼。”
    利亞姆突然指著西邊的山脊,那裏有個紅點在移動——是沃夫·雷肯別,他竟然獨自脫離隊伍,正沿著陡峭的山坡往上爬,手裏的地圖被風吹得像隻掙紮的鳥。他的製服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斷翅鷹表鏈卻依然牢牢別在紐扣上,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他肯定看到我們了。”芬恩將利亞姆護在身後,撿起塊拳頭大的石頭,“我去引開他,你們往反抗軍營地跑。”
    “不行。”我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覺到他肌肉的緊繃,“他要找的是王室後裔,我去會他。”胸口的銀徽章突然發燙,像有股力量在推著我往前走——托賓叔叔用生命守護的秘密,不該永遠藏在陰影裏。
    我撥開石楠花叢,一步步走向山脊。沃夫·雷肯別顯然沒料到我會主動出現,他愣住了,手裏的地圖“啪”地掉在地上。當他看清我胸口的銀徽章時,眼睛突然瞪得滾圓,斷翅鷹表鏈從口袋裏滑出來,在風中劇烈晃動“王室的種!果然是你!”
    他的佩劍“噌”地出鞘,劍身在晨光裏劃出道冷弧。我沒有後退,隻是指著他的表鏈“1603年的那頂王冠,早就被你們扔進了都柏林灣。你找的不是王冠,是折磨愛爾蘭人的借口。”
    沃夫·雷肯別突然狂笑起來,笑聲在山穀裏回蕩,驚得石楠花紛紛墜落“借口?我們雷肯別家族就是為這個活著的!我祖父處決最後一位國王時,他的血濺在我家族譜上,那是最榮耀的印記!”他的劍突然指向我的胸口,“今天我要讓你的血,染上這枚斷翅鷹!”
    就在劍鋒即將刺到的瞬間,康納的槍響了。子彈打在沃夫·雷肯別的劍脊上,火星四濺。他踉蹌著後退,正好踩在自己掉落的地圖上,地圖背麵的叉號在他靴底被碾得模糊——那上麵標著十幾個天主教徒聚居點,每個叉號旁都寫著“待清剿”。
    “你們永遠贏不了。”沃夫·雷肯別捂著流血的手腕,眼神裏的瘋狂像要溢出來,“倫敦的艦隊已經在路上了,他們會把所有王室後裔的骨頭,都埋進塔拉山的石頭裏!”
    我撿起地上的劍,劍柄上刻著“為了國王”的字樣。將劍扔進石楠花叢時,斷翅鷹表鏈突然從他的製服上脫落,掉進一叢盛開的石楠花裏。表蓋彈開,裏麵的照片露了出來——是個穿嬰兒服的男孩,胸口別著枚完整的雄鷹徽章,與沃夫·雷肯別的眉眼有七分相似。
    “這是你兒子?”我撿起表鏈,照片背麵寫著“小雷肯別,1899年生”,字跡溫柔得不像出自他手。
    沃夫·雷肯別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他生下來就有心髒病,醫生說活不過五歲。我祖父說,隻要找到愛爾蘭王室的王冠,就能用它的‘神力’救他……”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我不是要殺人,我隻是想讓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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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真相像塊巨石壓在心頭。原來絞索的陰影裏,還藏著這樣扭曲的父愛——他用別人的血,澆灌著自己兒子生存的希望,卻不知道,真正的救贖從不在王冠裏,在放下仇恨的瞬間。
    遠處傳來反抗軍的號角聲,是康納聯絡的支援到了。沃夫·雷肯別望著山下越來越近的身影,突然將佩劍扔在地上,雙手抱頭蹲在石楠花叢裏,斷翅鷹表鏈從他指縫間垂下來,與花叢裏的銀徽章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響。
    我沒有讓反抗軍捆綁他,隻是把表鏈放在他麵前“你的兒子需要的不是王冠,是一個沒沾過血的父親。”轉身時,發現他正用指尖撫摸照片上的嬰兒,肩膀微微顫抖,像座突然融化的冰山。
    下山時,芬恩抱著那枚青銅銘牌,說要把它送到奧康納爾神父那裏,讓所有愛爾蘭人都看看沃夫·雷肯別家族的罪惡。利亞姆卻偷偷摘下朵石楠花,插在銘牌的裂縫裏“瑪莎婆婆說,花能蓋住血腥味。”
    陽光終於穿透晨霧,照在塔拉山的加冕石上,那些刻痕在光裏泛著金。我摸著胸口的銀徽章,突然明白托賓叔叔為什麽選擇在塔拉山附近赴死——他是想讓自己的血,滲進這片孕育過國王的土地,告訴我們真正的王冠從不在頭上,在不肯低頭的骨氣裏。
    遠處的泥炭火升起炊煙,與塔拉山的雲纏在一起,像條溫暖的圍巾,裹住所有沉重與輕盈的秘密。我知道,下一章的禱詞裏,不僅要念那些在絞索下離去的名字,還要為沃夫·雷肯別那個從未見過的兒子祈禱——願他能在沒有仇恨的陽光下長大,願他永遠不必知道,自己的父親曾在塔拉山的陰影裏,做過怎樣的掙紮。
    石楠花的香氣漫了滿身,帶著陽光的味道。我望著反抗軍營地的方向,那裏的歌聲正越來越響,像無數個被記住的名字,在風裏,一句句,長成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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