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23集 麥浪初成

字數:4436   加入書籤

A+A-


    黑水河的汛期來得比往年早了整整十日。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在河麵上,像塊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往下墜。連下三日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豆大的雨點砸在麥葉上,發出“劈啪”的脆響,剛出芽的混種麥在風雨裏東倒西歪,嫩綠色的莖稈被壓得幾乎貼在泥裏,葉尖垂著的雨珠像噙著淚的眼睛,看著讓人心頭發緊。
    雷蒙德披著件打了補丁的蓑衣蹲在田埂上,蓑衣的棕繩磨得發亮,是他從舊貨市集淘來的老物件,據說曾是個老漁夫的家當,防水性能極好。他的指尖輕輕撫過一株被雨水壓彎的幼苗——石楠麥特有的深綠色莖稈透著股倔強的韌勁,卻在初心麥淺綠的葉片襯托下,顯出幾分難得的柔和。兩種麥的根須在泥土下悄悄纏結,像兩隻交握的手,任憑風雨如何撕扯,始終不肯鬆開。
    “別碰!”
    雨幕裏傳來艾琳的聲音,清潤中帶著點急意。雷蒙德抬頭,看見她舉著柄油紙傘從田埂那頭走來,傘麵是用桐油浸過的皮紙,邊緣繡著圈細碎的石楠花紋,那是她去年在市集上一眼看中的,說“石楠花的性子和麥苗像,經得住風雨”。傘沿的雨水順著竹骨滴落,在她腳邊積起小小的水窪,她穿著雙棕色的膠鞋,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沾著些泥點,卻絲毫不顯狼狽,反倒像幅雨田農趣的水墨畫。
    “剛冒頭的苗嫩得很,手溫會燙壞根須。”艾琳走到他身邊,彎腰從隨身的竹籃裏拿出一根削得極細的竹片,竹片的頂端被砂紙磨得圓潤光滑。她小心翼翼地將竹片插進幼苗旁的泥土裏,傾斜著靠在莖稈邊,輕輕扶起那株幼苗,動作輕得像在給繈褓裏的嬰兒調整睡姿,“你看,這樣既能撐住它,又不會磨傷莖稈。”
    雷蒙德縮回手,指腹還留著葉片的涼意,那涼意順著指尖往心裏鑽,讓他想起牢裏的鐵窗——冬天的時候,鐵欄杆總是冰得刺骨,他總愛用掌心捂著那點冷,好像這樣就能挨過漫長的黑夜。他望著田裏歪斜的苗陣,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聲音被雨聲泡得有些發悶“這樣下去,怕是要爛根。”
    艾琳沒接話,隻是從竹籃裏拿出捆細麻繩。麻繩是用亞麻纖維搓的,浸過蜂蠟,在雨裏泛著淡淡的光澤。她將麻繩截成小段,分給跟來的幾個農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能穿透雨幕“把相近的三株苗鬆鬆綁在一塊,借著風力互相撐著。繩結打在離地麵三寸的地方,鬆緊要留三分空,別勒傷了莖稈——等雨停了,咱們再解開。”
    雷蒙德學著她的樣子綁紮,手指卻總不聽使喚。他的手是握過鋤頭、掄過鐵錘的,掌心的繭子又厚又硬,捏著細軟的麻繩總顯得笨拙,打出來的結不是太緊就是太鬆,緊了怕勒壞苗,鬆了又撐不住風雨。艾琳走過來,溫熱的指尖輕輕覆在他手背上,帶著油紙傘的桐油味和她身上特有的艾草香,教他如何繞出個活結“你看,這樣繞兩圈,留個小環,一拉就鬆。”她的指尖蹭過他粗糙的指腹,像春雨落在龜裂的土地上,那點微不可察的暖意,讓雷蒙德的耳根悄悄紅了。
    “我以前……”雷蒙德想說自己在牢裏學過打結,那些綁犯人的麻繩比這粗硬十倍,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牢裏的記憶像塊硌人的石頭,他不想讓這雨田的溫柔沾染上鐵鏽味。
    艾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著轉開話題“這麻線是芬利大叔搓的,他說加了蜂蠟就不怕潮,你聞聞,還有點蜜香呢。”
    雷蒙德低頭嗅了嗅,果然聞到股淡淡的甜香,混著雨水的清冽,竟讓人忘了這連陰雨的煩悶。他跟著艾琳的指引打了個活結,麻繩在三株苗間輕輕兜著,既穩住了莖稈,又留足了生長的空間,風過時,三株苗互相借力,不再是孤零零的搖晃,反倒像在雨裏跳著輕盈的舞。
    雨勢漸歇時,天邊裂開道縫隙,漏下束金紅色的陽光,在田埂邊的水窪裏映出半道虹。虹的顏色很淡,像孩童用彩筆輕輕抹了幾筆,卻足夠讓人心裏亮堂起來。芬利扛著鋤頭從遠處走來,他的蓑衣往下淌著水,褲腳沾滿泥漿,老遠就扯開嗓門喊“巡撫派人送新製的疏雨板來了!說是照著農藝師畫的樣子做的,能把雨水往壟溝裏引,再不愁苗根泡在水裏了!”
    芬利是村裏的老農人,種了一輩子地,臉上的皺紋裏都嵌著泥土的顏色。他身後跟著兩個年輕後生,抬著一捆疏雨板——那是用薄竹片編的,網格細密,邊緣用竹條加固,看著輕巧卻結實。“這東西好!”芬利放下鋤頭,拿起塊疏雨板往麥壟間一鋪,竹片恰好搭在壟背上,雨水順著板縫嘩嘩地流進壟溝,“比咱們以前用的秸稈強多了,秸稈吸飽了水容易爛,這竹片透氣,還不招蟲!”
    雷蒙德蹲在壟溝邊,看著雨水順著疏雨板的縫隙流進溝裏,原本淤積在苗根處的水窪漸漸淺了下去,露出濕潤的泥土,帶著股清新的腥氣。他忽然笑了,笑聲被殘餘的雨聲裹著,聽著格外真切“這東西比老法子管用。”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老法子也有老法子的好。”艾琳用樹枝撥開一株苗下的土,泥土簌簌落下,露出細密的根須——石楠麥的根是深褐色的,像細鐵絲似的往深處鑽,初心麥的根是嫩白色的,在淺層蔓延成網,兩種根須在泥土裏緊緊纏在一塊,織成張看不見的網,把鬆散的泥土攥得實實的,“你看,它們自己就會互相幫忙。石楠麥抓牢土,初心麥吸表層水,倒省了咱們不少事。”
    雷蒙德湊近了看,鼻尖幾乎碰到泥土。他看見兩種根須交纏的地方,竟冒出了小小的白色根瘤,像綴著串珍珠,輕輕一碰,根瘤就微微顫動,好像裏麵藏著群忙碌的小生命。“這是……”
    “是好東西。”農藝師老周扛著測土儀走來,他的眼鏡片上沾著泥點,卻擋不住眼裏的光。老周是鎮上農科站的,據說年輕時在農學院學過,對這些“新法子”最上心。他蹲下身,將測土儀的探針輕輕插進土裏,屏幕上立刻跳出串綠色的數據,“這是根瘤菌在幫忙固氮呢。混種的好處就在這——石楠麥的根能分泌一種酶,初心麥的根能碳源,兩種麥根的分泌物混在一塊,正好能招來固氮菌,比單種的長得壯多了。”
    他指著屏幕上的曲線,語氣裏帶著點驕傲“你瞧,這片土的肥力,比上月漲了兩成。照這樣長下去,秋收時畝產至少能多兩石。”
    雷蒙德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那裏曾戴著沉重的鐵鐐,鎖鏈的磨痕至今還在皮膚上留著淺淡的印記。他想起剛被放出來時,總覺得這世界處處是牢籠,連風吹過麥葉的聲音都像鎖鏈在響。可現在,指尖觸到的是帶著潮氣的泥土,混著麥葉的清香,踏實得讓人心安。他甚至能感覺到泥土下根須生長的微弱脈動,像無數細小的心髒在跳動,充滿了生機。
    傍晚收工時,夕陽把雲層染成金紅色,雨水洗過的天空幹淨得像塊藍寶石。艾琳站在田埂上清點工具,竹籃裏的麻繩還剩小半捆,竹片少了十來根,卻獨獨不見了那把鐮刀——那是雷蒙德特意磨亮的,說“割麥得用快刀”。
    “準是落在東邊的壟溝了!”雷蒙德一拍大腿,轉身就往田裏走,腳步輕快得不像個曾戴過鐐銬的人。蓑衣的下擺掃過麥葉,帶起串水珠,在夕陽裏閃著碎金似的光。
    艾琳望著他的背影,看見他走過的地方,混種麥的莖稈雖仍有些傾斜,卻都朝著太陽的方向微微揚起,像無數雙向上托舉的手。老周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慢悠悠地抽著旱煙,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聽說巡撫要把這混種麥推廣到黑水河兩岸,讓兩族農人一塊種。”他指了指雷蒙德的背影,煙杆在手裏轉了個圈,“還說要請他去給農人們講課,講講兩種麥怎麽拌種才出芽齊。”
    艾琳沒說話,隻是從竹籃裏拿出塊麥餅——用去年的石楠麥粉和今年新收的初心麥粉混著烤的,邊緣烤得微焦,散著複合的麥香。她朝著雷蒙德的方向喊“回來吃餅了!”
    雷蒙德提著鐮刀跑回來,額角的汗珠滾進衣領,在鎖骨處積成小小的水窪,卻笑得燦爛“剛在壟溝裏看見有野雞下蛋,一窩有五個呢!明天咱們來設個陷阱,燉蛋給麥苗當肥料,老周說的那個什麽……固氮菌,肯定喜歡!”
    “別胡鬧。”艾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手卻把麥餅遞得更往前了些,“農藝師說麥苗不喜歡太葷的肥,要喂就得喂發酵過的豆餅。”話雖如此,她眼裏的笑意卻像浸了蜜,甜得快要溢出來。
    暮色像塊大幕,慢悠悠地罩下來,把麥田、河流、遠山都裹進溫柔的暗影裏。兩人並肩往回走,混種麥的葉片在晚風中輕輕摩擦,發出“沙沙”的絮語,像在說些隻有土地才懂的情話。雷蒙德忽然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布是艾琳給他的粗麻布,上麵繡著朵小小的初心麥。他打開布包,裏麵是半塊用石楠麥粉做的餅,還帶著點溫熱“早上看見你沒吃早飯,留著的。”
    艾琳接過餅,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那溫度比夕陽的餘暉更暖些。遠處傳來農人們的歌聲,是石楠族的調子混著初心族的唱腔,雖有些生澀,卻透著說不出的和諧,像兩種麥的根須,在黑水河的土地上緊緊纏在了一起。
    她咬了口麥餅,石楠麥的醇厚混著初心麥的清甜,在舌尖漫開。抬頭時,看見雷蒙德正望著田裏的苗,眼裏的光,比當年藏契書時亮了不知多少。
    或許,和解從不需要驚天動地的誓言。就像這混種的麥,在同一片土裏紮根,共沐風雨,共迎朝陽,便已是最好的答案。而那片在風雨裏漸漸挺直腰杆的麥浪,正帶著兩族農人的心,朝著豐收的方向,慢慢鋪展開來。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巽風和吹王者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