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22集 新苗共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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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水河的晨霧像一匹被揉皺的素綢,慢悠悠地鋪展在牢房後院的土坡上。雷蒙德蹲在菜畦前,指尖捏著片卷曲的蘿卜葉,葉尖上的蚜蟲正貪婪地吮吸汁液,他卻遲遲沒捏下去——這株苗是他親手播的種,剛冒頭時隻有兩瓣嫩黃的子葉,如今已舒展成巴掌大的綠,帶著點舍不得下手的憐惜。
    腳鐐的鎖鏈鬆垮地搭在泥土上,鏽跡被夜露浸得發亮,鏈環相接的地方磨出了一圈淺白,是這三個月來日日與土坷垃摩擦的痕跡。他早已摸清了鎖鏈的脾性,起身時會先輕輕抬膝,讓鏈環錯開角度,免得發出刺耳的“嘩啦”聲驚擾了菜畦裏的新苗。
    “苗出得不錯。”
    籬笆外傳來的聲音清潤如露,雷蒙德猛地回頭,指尖的蚜蟲趁機鑽進葉心。艾琳提著個竹籃站在晨光裏,籃沿垂著的布帶繡著簇石楠花,是去年她親手繡的,此刻被晨霧打濕,顏色愈發鮮亮。她今日換了件月白色的粗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結實的手腕——那是常年侍弄田畝磨出的模樣,帶著泥土的溫度。
    雷蒙德的手僵在半空,慌忙往身後藏,卻忘了手裏還捏著片蟲葉。“是……是老把式教的法子。”他聲音發緊,目光瞟向菜畦角落那堆腐熟的草木灰,“說要早晚各澆一次水,正午得用草簾遮著太陽,跟照看嬰兒似的。”
    艾琳走進籬笆,將竹籃擱在石桌上。籃子裏的野豌豆根纏著細密的泥須,帶著黑水河特有的腥甜——這是她今早卯時去河灣挖的,那裏的衝積土最肥,根須長得又粗又壯,泡出的水驅蟲最靈。“瑪莎婆婆說,野豌豆根泡的水,能防蚜蟲。”她從籃底摸出個陶甕,倒出半碗淺綠色的汁液,“你試試這個,比用手捏管用。”
    雷蒙德接過陶甕時,指尖擦過她的手背,像觸到麥稈上的細毛,麻癢感順著胳膊爬,他猛地縮回手,陶甕差點脫手。他低頭往菜畦裏澆汁液,動作輕得像在給幼苗斟酒“昨天巡撫派人來,說……說那幾個克扣口糧的獄卒已經換了崗。”他頓了頓,甕沿的汁液滴在土裏,暈開個淺綠的圈,“還說……要我接著核糧賬,說‘最懂麥種的人,也最懂人心的虛實’。”
    艾琳正往竹籃裏裝空甕,聞言動作頓了頓。陽光穿過籬笆的縫隙,在她鬢角的碎發上投下斑駁的影“巡撫倒是會選人。”她抬頭時,看見雷蒙德的喉結在動,像有話堵在喉嚨裏,“有話就說吧,對著苗發呆,它也不會替你開口。”
    “我想……”雷蒙德攥緊了陶甕,指節泛白,指腹蹭過冰涼的甕壁,“我想把牢裏那半倉石楠麥種取出來,跟您的初心麥混種。老把式說,兩種麥混在一塊,抗蟲,還能讓土地更肥。”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尾音幾乎要被風卷走,“就像……就像兩族的人,總得在一塊土上過日子才踏實。”
    籬笆外傳來芬利的咳嗽聲,粗糲得像磨盤碾過石子。他扛著鋤頭站在晨光裏,粗布褂子的領口沾著麥糠,褲腳還掛著昨夜的露水,看見艾琳手裏的空甕,突然扯開嗓子喊“瑪莎婆婆讓我來取野豌豆根!說新播的麥壟該追肥了,晚了怕趕不上拔節!”
    雷蒙德的手僵在半空,陶甕差點脫手。艾琳回頭瞪了芬利一眼,卻見他擠了擠眼睛,往菜畦的方向努了努嘴——蘿卜苗的嫩葉在風裏晃,像在替誰點頭。
    “芬利大叔來得正好,”艾琳接過鋤頭,往雷蒙德麵前遞了遞,木柄上還留著芬利的手溫,“幫我把那邊的土翻鬆些,下午要種晚熟的豌豆。”她故意把“幫我”兩個字說得響亮,餘光瞥見雷蒙德的肩膀鬆了鬆,像卸下了點什麽。
    芬利接過鋤頭,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卻沒動,隻是盯著雷蒙德的腳鐐“這鐵家夥拖著,翻地怕是不得勁吧?”他的目光在鏈環上打轉,那裏的鏽跡比上月淺了些,顯然常有人擦拭。
    雷蒙德的臉騰地紅了,往菜畦後退了半步,腳鐐“哢啦”輕響“我……我可以用手刨。”他看著自己的腳,鐵鐐與腳踝間已磨出層薄繭,泛著不健康的白。
    “用手刨到天黑也刨不完半分地。”芬利突然往籬笆外喊,聲音驚飛了枝頭的麻雀,“托馬斯!把你那套卸鐐銬的家夥拿來!”
    穿藏青褂子的托馬斯從樹後鑽出來,手裏提著串鑰匙,銅環撞得叮當作響,像串移動的鈴鐺。“早備著呢!”他臉上堆著笑,鑰匙在指間轉了個圈,“巡撫說‘幹活的人,不該被鐵家夥絆著’。”他蹲下身,鑰匙插進鎖孔時頓了頓,抬頭看艾琳,眼裏帶著點探詢,“真要卸?”
    艾琳往菜畦裏撒了把野豌豆種子,綠得發亮的圓粒滾進土裏,像撒了把碎玉“苗要紮根,人也得舒展著才能使勁。”
    鎖舌彈開的瞬間,“哢嗒”一聲輕響,雷蒙德猛地縮了縮腳,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試探著走了兩步,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卻忍不住笑了——那笑容裏帶著點羞赧,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點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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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著幹啥?”芬利用鋤頭敲了敲地麵,鐵頭入土半寸,“再不動手,豌豆種該錯過時辰了!”
    雷蒙德抓起鋤頭,木柄的溫度順著掌心往上爬。他學著芬利的樣子往土裏深刨,鐵頭入土時發出“噗”的輕響,帶起的泥塊上還沾著草根。陽光落在他汗濕的後頸上,把囚服的灰影子投在菜畦裏,與艾琳的影子疊在一塊,像兩株挨得很近的麥稈。
    “當年你爹種麥,”芬利突然開口,鋤頭在土裏翻出條深溝,土塊裏還裹著去年的麥殼,“總說‘土要翻三遍,心要熱三分’。他跟你娘在麥倉裏拌種,一個選穗,一個篩土,吵吵嚷嚷的,倒把石楠麥種出了名。”他頓了頓,往雷蒙德那邊挪了挪,“那時候你總躲在倉門外,聞見麥香就流口水,卻不肯進去幫忙,說‘有土腥味’。”
    雷蒙德的鋤頭頓了頓,帶起的泥塊落在腳邊,碎成星點。“我……我記不清了。”他喉結滾了滾,聲音發澀,“隻記得娘總把新磨的麥粉裝在陶罐裏,偷偷塞給我,說‘別告訴你爹,他要罵我寵壞你’。”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那麥粉蒸的饅頭,甜得很。”
    托馬斯蹲在籬笆邊削竹片,竹刀劃過竹片的“沙沙”聲裏,他突然說“巡撫查了當年的糧賬,說雷肯別老族長流放前,曾跟王室訂過‘雙麥和契’——石楠麥與初心麥混種,兩族平分收成。隻是後來……”他故意停住,往雷蒙德那邊瞟了眼。
    “後來被我攪黃了。”雷蒙德接過話,鋤頭往土裏砸得更深,鐵頭撞上塊碎石,火星濺在他手背,他卻渾然不覺,“我總覺得王室想占雷肯別的便宜,把契書藏在床板下,還偷偷換了種源,用劣等麥種冒充石楠麥……”他突然把鋤頭往地上一拄,鐵頭紮進土裏半寸,震得菜畦裏的幼苗輕輕搖晃,“那契書……你們找到沒?”
    艾琳從石桌下摸出個木盒,銅鎖上刻著朵石楠花,花瓣的紋路被摩挲得發亮,正是母親樟木箱裏的舊物。“在這兒。”她打開鎖,泛黃的契書上,兩族的印章交疊在“共壤”二字上,墨跡雖淡,卻透著落筆時的鄭重,“瑪莎婆婆說,這才是雷肯別真正的根——不是誰壓過誰,是在一塊土裏長。”
    雷蒙德的指尖撫過契書的折痕,那裏被摩挲得發亮,顯然母親生前常翻看。他突然抓起鋤頭,往東邊的空地走去,腳步越來越快,腳鐐卸下後的輕快讓他有些發飄“這塊地夠大,能種半畝混種麥。”他的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雀躍,“等收了麥,我想……想請兩族的人來吃新麥餅,就用石楠麥和初心麥混著磨的麵,再配黑水河的魚羹。”
    芬利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力道不輕,震得雷蒙德往前踉蹌了兩步,卻笑得更歡了“這還像句人話!”他扛著鋤頭往籬笆外走,“我去叫農人們來幫忙翻地,人多,快!順便讓後廚蒸兩屜麥餅,就用去年的陳麥粉,讓你嚐嚐如今的手藝。”
    托馬斯把削好的竹片插進菜畦,給蘿卜苗搭起小小的支架,竹片上還留著他特意削出的凹槽,剛好能托住幼苗的莖“我去通知巡撫,讓他派王室的農藝師來,帶改良的混種圖譜。對了,”他回頭衝雷蒙德揚了揚下巴,“農藝師說,混種得講究比例,石楠麥占三成,初心麥占七成,抗倒伏性最好。”
    籬笆裏隻剩艾琳和雷蒙德。風從菜畦吹過,蘿卜苗的嫩葉輕輕擦過雷蒙德的手背,像在撒嬌。他突然蹲下身,從貼身的布袋裏摸出粒飽滿的石楠麥種,那是他在牢裏用體溫焐了三個月的,種皮已泛出油光。他往土裏埋種時,動作虔誠得像在埋下個承諾。
    “當年你娘總說,”雷蒙德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聽去,指腹在埋種的地方按了按,“麥種落地,就別問從前,隻看往後。”
    艾琳往他埋種的地方撒了把初心麥,褐綠的種子滾進土裏,與石楠麥種挨在一塊,像一群擠擠挨挨的孩子。“她還說,”她的指尖拂過兩族麥種相觸的地方,泥土的濕潤透過指尖傳來,“好土不分你我,好苗共守一方。”
    陽光爬過籬笆頂,把菜畦染成了金紅色。雷蒙德拿起鋤頭,往新翻的土裏撒下第一把混種麥,種子落在土溝裏,發出細碎的響,像無數個小小的約定正在發芽。遠處的黑水河泛著光,載著兩岸的麥香,緩緩流向遠方——那裏,新的麥浪正等著在共壤之上,長得一望無際。
    農人們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雜著說笑聲,驚起了菜畦邊的螞蚱。雷蒙德直起身,望著越來越近的人群,突然扯開嗓子喊“這邊的土得翻深些!石楠麥的根紮得深!”他的聲音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卻響亮得能傳到河對岸。
    艾琳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些纏繞在過往的荊棘,或許就像菜畦裏的雜草,隻要肯動手拔除,總能騰出地方,讓新苗好好生長。而此刻,混種的麥種已入土,兩族的影子正疊在同一片晨光裏,再難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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