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29集 穗尖凝露
字數:4892 加入書籤
香農河的水位退去時,留下大片泛著銀光的泥炭地,共壤麥已長到齊膝高。莖稈不再是怯生生的嫩綠,染上了沉穩的青褐,葉片邊緣帶著鋸齒般的堅韌,在風中舒展時,像無數隻小手在陽光下鼓掌。雷蒙德蹲在田埂上,指尖劃過最粗壯的一株麥稈,指腹能摸到莖節處凸起的硬棱——那是儲存養分的地方,鼓鼓囊囊的,像揣著滿肚子的勁兒。他手腕上的鐵鐐在勞作時被磨得發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卻不再發出刺耳的聲響,仿佛已和他的氣息融為一體。
“再有半月就能抽穗了。”肖恩·墨菲舉著卷尺量株高,皮質筆記本上記滿了數字,墨跡被汗水暈開些許,“平均高度六十二厘米,比黑水河同期的麥稈粗三成。香農河的泥炭地雖澇,肥力卻足,看來沒白費勁改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銅框眼鏡,鏡片反射著河麵的粼粼波光,目光落在雷蒙德的鐵鐐上時頓了頓,又迅速移開,“不過得提防倒伏,莖稈長得太快,基部容易脆。前幾天科克郡的麥田就倒了一片,損失不小。”
雷蒙德望著遠處的香農河,河水退去後,岸邊裸露出大片泥炭地,被陽光曬得泛起白霜。三年前,他就是在這附近的碼頭因聚眾鬥毆被判入獄,鐵鏈鎖住的不僅是手腳,還有對生活的所有指望。獄友都說他這輩子完了,一個有案底的人,出去也是討飯的命。直到半年前,那位自稱塔頓·芊倕的王室後裔出現在監獄探視室,隔著鏽跡斑斑的鐵欄遞給他一份監外改造協議——去基爾肯尼試種共壤麥,事成之後可減免刑期。她穿著件灰布鬥篷,頭發用一根木簪挽著,不像王室,倒像個跑田間的農婦,眼神卻平靜得有力量,像香農河深處的磐石“土地從不在乎誰曾跌倒,隻看誰肯彎腰紮根。”
“得紮防風障。”雷蒙德收回思緒,聲音比往常沉了些,帶著長期壓抑形成的沙啞,“用柳條編柵欄,沿河岸栽兩排,間距五尺,能擋擋河風。”他想起黑水河的麥收前,塔頓·芊倕曾帶著農藝師來指導,她穿著便於勞作的粗布裙,親手將竹竿插進土裏,指尖沾著泥也不在意“改造土地和改造人一樣,都得給點支撐,才不會被風雨打垮。你看這麥稈,看著壯實,少了防風障,一場暴雨就可能全趴下。”
老肖恩·奧康奈爾蹲在一旁編柳條筐,粗糙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在枝條間,柳條在他膝間翻飛,很快就成形。“我讓利亞姆帶著後生們去砍柳條了,香農河沿岸多的是,去年的新枝正好用。”他瞥了眼雷蒙德的鐵鐐,鐵鐐與泥炭地摩擦,留下深色的印記,老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說起來,還得謝那位塔頓小姐。要不是她頂著壓力把你送來,咱們哪能見到這麽好的麥子。”
鎮上的人起初見了雷蒙德都躲著走,孩子們跟著他扔石頭,喊他“囚犯”。直到有次寒潮突至,他跪在泥裏搶救受凍的麥芽,鐵鐐陷進泥炭地,凍得發紫的手卻沒停,連最刻薄的漢拉蒂大嬸都紅了眼,端來一碗熱湯“再硬的漢子,也不能這麽糟踐自己。”
雷蒙德心裏一動,摸了摸懷裏的木盒,邊角已被體溫焐得溫熱。出發前塔頓·芊倕曾說“等共壤麥抽穗了再打開。”他低頭看了看麥田,麥葉上的晨露滾落,砸在泥炭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等收了麥,挑最好的種子給科克郡送去。”他說,“塔頓小姐說過,好麥種要像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就能落地生根。”
話沒說完,利亞姆從河邊跑回來,柳條捆在肩上晃悠,粗布襯衫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臉上帶著慌張“雷先生,不好了!河對岸的農戶在往咱們田裏扔石頭,說……說咱們的麥子是囚犯種的,沾了晦氣,要讓他們今年顆粒無收!”
雷蒙德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鐵鐐硌得手腕生疼。他最怕的事還是來了——那些刻在“囚犯”身份上的烙印,就像泥炭地裏的石頭,看著不起眼,踩上去卻能硌出血。肖恩·墨菲按住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掌粗糙卻有力“別衝動,他們是沒見過共壤麥的能耐。去年他們的燕麥地絕收,心裏急,找個由頭發泄罷了。”
跟著利亞姆往河邊跑時,雷蒙德聽見對岸的罵聲越來越近,像漲潮的河水般湧過來“放著正經麥子不種,偏要信個囚犯!”“去年的燕麥絕收就是預兆,今年要被這晦氣麥連累死了!”“把麥子拔了!不然咱們就燒了這鬼田!”為首的絡腮胡壯漢漢拉蒂舉著根磨得發亮的橡木杖,杖頭還沾著泥炭,一看就是剛從田裏趕來。他身後跟著二十多個農戶,有人手裏攥著鐮刀,有人抱著石頭,臉上滿是被歉收逼出來的焦躁。
老肖恩·奧康奈爾氣得發抖,舉起手裏的柳條要扔過去,被雷蒙德攔住了。他慢慢摘下草帽,露出額角那道入獄時留下的疤——一道斜斜的淺粉色印記,在黝黑的皮膚上很顯眼。“我是囚犯,雷蒙德。”他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每個字都像從泥炭地裏鑽出來的,帶著土腥味,“三年前因鬥毆入獄,現在是監外改造。”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對岸的罵聲忽然停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漢拉蒂舉著石頭的手僵在半空,他身後的農戶們也愣住了,大概沒料到對方會直接承認。
“但這麥子不是晦氣麥。”雷蒙德彎腰拔起一株共壤麥,根係上的泥炭簌簌落下,在陽光下像掛著串黑珍珠,“它的根能紮進三尺深的泥炭地,澇不死、凍不壞,是塔頓小姐請來的農學家培育的良種。”他轉身看向身後的麥田,晨光灑在麥葉上,像鍍了層金,風一吹,麥浪翻滾,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替他說話,“你們去年的燕麥地總積水,是因為根太淺,撐不住澇。要是信我,我教你們種共壤麥,不收你們一粒種子,賠了算我的——大不了回監獄接著服刑。”
漢拉蒂的喉結滾了滾,他身後一個瘸腿老漢忽然往前挪了兩步,眯著眼睛打量雷蒙德“你……你是不是去年冬天在碼頭扛救濟糧的那個後生?”
雷蒙德愣了愣,想起確有這事。那時他剛到基爾肯尼,戴著鐐銬幫農戶卸糧,汗珠子砸在地上,和泥水混在一起。有個老婆子挑不動水桶,他順手幫著挑了兩桶,送到她家茅舍門口,還幫著劈了柴。
“是個好人啊。”瘸腿老漢歎道,“那天你手被麻袋磨破了,血珠子滴在糧袋上,還幫俺家老婆子挑水。戴鐐銬的不一定是壞人,不戴鐐銬的也未必是好人。”他轉向漢拉蒂,“俺看這後生實在,不如……試試?”
農戶們竊竊私語起來,有人指著雷蒙德的鐵鐐,眼神裏的敵意漸漸變成了猶豫。肖恩·墨菲趁機舉起測土儀,儀器屏幕上跳動著土壤濕度和肥力數據“對岸的地和咱們的一樣,酸堿度、泥炭含量都合適。我免費幫你們測土改土,種不出來,塔頓小姐說了,由王室農場賠償損失。”
“王室?”有人低呼。塔頓·芊倕的名字在愛爾蘭鄉村如雷貫耳,這位年輕的王室後裔從不擺架子,總帶著農技團隊奔走在田間,去年冬天還親自給歉收的農戶分發救濟糧,親手給凍僵的孩子裹毛毯。
雷蒙德從懷裏掏出那個木盒,黃銅搭扣被摩挲得發亮。他打開木盒,裏麵是塔頓·芊倕手書的授權信,字跡清秀有力,蓋著燙金的王室徽章“茲授權雷蒙德在香農河流域推廣共壤麥種,凡願試種者,皆由王室技術支持,免繳三年賦稅。”他將信紙高高舉起,陽光穿透薄薄的紙頁,讓徽章的紋路格外清晰,像塊小太陽落在紙上。
漢拉蒂慢慢放下了石頭,臉上的絡腮胡抖了抖“當真?”
“騙你幹啥?”利亞姆忍不住喊道,“雷先生天天在田裏泡著,手上的繭子比你橡木杖上的包漿還厚,哪有空騙你!”
那天下午,基爾肯尼的農戶幫著對岸的人挖排水溝,泥炭地被翻出深褐色的波浪,混著秸稈的金黃,在陽光下像幅流動的畫。漢拉蒂扛著柳條筐送水來,粗陶水壺上還印著酒館的標誌,他遞給雷蒙德的錫壺裏,裝著加了蜂蜜的熱牛奶,“對不住了,兄弟。”他黝黑的臉漲得通紅,耳根子都紅透了,“我這就去砍柳條,防風障俺們也搭一份,保證比你們的還結實。”
雷蒙德接過錫壺,暖意順著掌心蔓延,熨帖了心裏那塊因“囚犯”身份而常年發緊的地方。鐵鐐在勞作時偶爾還會硌得生疼,但他望著田埂上那些交織的腳印——有基爾肯尼的,有對岸的,有他的,忽然覺得,這些印記早已蓋過了“囚犯”的烙印。就像共壤麥的根,纏在一起,就分不清哪一株曾受過傷。
抽穗的那天清晨,雷蒙德被麥香喚醒。不是青澀的草香,是帶著焦糖味的醇厚香氣,從田裏漫過來,鑽進石屋的窗縫。他跑到田裏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麥稈頂端已抽出淡綠色的穗苞,像無數支筆尖朝上的小毛筆,沾著晨露,在晨光裏閃著晶瑩的光。
老肖恩·奧康奈爾的喊聲驚飛了田邊的水鳥,他撲在麥壟裏,像抱著剛出生的孫子,皺紋裏都淌著笑“抽穗了!真的抽穗了!”農戶們陸續趕來,有人對著麥穗畫十字,有人用蓋爾語唱起古老的歌謠,莫琳大嬸把麥稈紮的娃娃插在田埂上,特意給娃娃係了根紅繩,說要沾沾喜氣。那娃娃的臉上,她還用炭筆點了兩顆黑亮的眼睛,像在笑。
雷蒙德站在田埂中央,望著無邊無際的麥浪。香農河的風拂過,穗苞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個秘密在低語。他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鐵鐐,陽光照在上麵,竟反射出柔和的光,不再是冰冷的枷鎖模樣。
遠處傳來馬蹄聲,嗒嗒嗒地由遠及近。他抬頭望去,晨光裏,塔頓·芊倕騎著一匹白馬而來,粗布裙在風中揚起,像朵盛開的白玫瑰。她身後跟著兩個穿著製服的獄警,手裏拿著文件,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嚴肅。
“看來,土地接受你了。”塔頓勒住韁繩,笑容比晨光還亮,“監獄那邊來消息了,你的刑期減免申請批了。”她示意獄警上前,“這是釋放證明,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囚犯了。”
雷蒙德望著她,又望向田裏的麥穗,忽然彎腰鞠了一躬。鐵鐐觸地的輕響,像在向土地致謝,也向那個給了他重生機會的人致謝。獄警上前解開鐐銬,取下的瞬間,他的手腕竟有些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麽。但很快,麥香湧了過來,填滿了那份空落。
他知道,這些麥穗裏,藏著香農河的風,藏著泥炭地的黑,藏著基爾肯尼農戶的笑,更藏著一個道理——跌倒的人能重新站起,就像被風雨壓彎的麥稈,隻要根還在,就總能揚起穗尖,迎接陽光。
而那些曾經鎖住他的鐵鐐,終將被飽滿的麥粒磨成光,照亮更遠的路。香農河的風還在吹,麥浪翻滾,穗尖的露珠滾落,像無數顆星星落在土裏,孕育著新的希望。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巽風和吹王者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