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36集 麻種西濱

字數:3551   加入書籤

A+A-


    晨霧像一匹浸了海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壓在西海岸的每一塊礁石上。我踩著牡蠣殼鋪就的灘塗往燈塔走,每一步都陷進濕滑的藻泥裏,發出“咕嘰”的聲響。帆布包的邊角蹭過礁石的棱角,裏麵的麻繩被硌得“沙沙”作響——那是雷夫親手擰的愛爾蘭結,繩頭係著的綠、白、橙三色布條被海風吹得緊緊貼在包上,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苗,在灰蒙蒙的霧色裏格外紮眼。
    掌心的麻籽袋忽然發燙,我低頭一看,袋角滲出的細沙混著潮氣,在帆布上洇出淺褐色的印子。這袋麻籽是神父前夜親手裝的,他說特意摻了書房壁爐的灰燼,“海邊風鹹,得讓種子帶著點煙火氣,才紮得住根”。袋底還壓著張字條,用蓋爾語寫著“繩在結在,結在心在”,字跡被火烤得微微發焦,是神父慣有的風格。
    “先生!這邊!”
    霧中突然飄來清脆的呼喊,像海蚌突然吐出的珍珠,帶著點鹹澀的亮。循聲望去,一個裹著粗呢鬥篷的姑娘正踮腳站在塊突出的礁石上,鬥篷的下擺掃過礁石上密密麻麻的海虹,濺起的水花在她棕色的靴筒上洇出深淺不一的印子。她的辮子鬆鬆垮垮地垂在背後,辮梢纏著根深褐色的褐藻,發間別著枚貝殼發卡,被霧汽潤得發亮。
    “我是瑪格麗特,托比的女兒。”她看見我帆布包上的三色布條,突然把手裏的銅桶往礁石上一磕,桶沿結著的海鹽簌簌落在她手背上,“我爹說,帶著這布條的人,會教我們打‘活結’——不是漁網那種一拽就散的死結,是神父信裏說的‘越拽越緊’的那種。”
    她的指甲縫裏嵌著漁網線的纖維,指尖卻異常靈活地比劃著:“上周三,科爾大叔的船就是被該死的鬆散繩結坑了。霧大得像灌了牛奶,看不見燈塔,他按老規矩搖旗,旗繩突然斷了——那繩結是鎮上鞋匠編的,看著結實,其實是個花架子。”瑪格麗特突然攥緊拳頭,鬥篷下的肩膀明顯在發抖,“我弟弟本在那艘船上,要不是他抱著塊浮木漂了半夜,現在早就喂了鯊魚!”
    燈塔的石階比想象中更陡,每級台階的縫隙裏都嵌著被海浪打磨光滑的貝殼,踩上去“咯吱”作響,像踩著無數細碎的牙齒。爬到一半時,塔頂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破舊的風箱在濃霧裏艱難抽風。瑪格麗特突然加快腳步,鬥篷的邊緣掃過我的手背,帶著海腥味的暖意,混著她發間飄來的薄荷草香——後來才知道,那是她娘留下的草藥包,說是能防海風嗆著。
    “爹!先生到了!”
    塔頂的了望室裏,老托比正趴在信號燈旁的木板上,粗糲的手掌死死按著燈壁上的裂痕。他的羊皮襖上綴著七八個補丁,每個補丁都用不同顏色的漁線縫著,最顯眼的是心口那塊繡著鐵錨的紅布——瑪格麗特後來偷偷告訴我,那是她母親的嫁妝圍裙拆的,“娘走的那年冬天,爹就把它縫在襖上了,說這樣像娘還在身邊盯著他喝酒”。
    聽見動靜,老托比猛地直起身,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指節因為用力抓著桌沿而泛白。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三層紙都被海水泡得發皺,裏麵的信紙幾乎看不清字跡,隻依稀能辨認出“家”“結”“救命”幾個字。“神父的信……”他咳著笑,唾沫星子濺在油燈上,“說您帶來的‘結’能救命。”
    我解開帆布包,取出三縷麻線——深褐色的那縷來自雷夫的軍靴繩,帶著皮革的膻氣;淺黃的是雷蒙德麥餅袋上的,混著麥香;灰黑的則是沃夫工具箱上的,沾著機油味。“這是我們四個擰的‘根’。”指尖翻飛間,麻線在我掌心繞出複雜的紋路,交叉、纏繞、收緊,一個結實的“家”字結漸漸成形,“這結叫‘家’,拽得越狠,收得越緊,就像咱西海岸的人,越是遭難,心越得擰在一塊。”
    瑪格麗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冰涼,帶著漁網勒出的繭子,卻異常有力:“能編在燈上嗎?”她指向信號燈的齒輪,齒輪上纏著的舊繩已經磨得隻剩幾根絲,“我爹說,霧大的時候,光比旗語管用。要是燈能‘說’話——”
    “它能。”老托比突然插話,咳得滿臉通紅卻眼神發亮,“我年輕時在英軍信號塔待過,他們用燈閃三下代表危險。咱也能弄!”他拽過信號燈旁的麻繩,那繩子磨得快斷了,末端纏著塊鐵皮,一碰就“哐當”響,“這是瑪格麗特娘做的‘響鈴’,當年怕她在海邊拾貝走丟了,一拽就響,十裏地都能聽見。”
    我突然有了主意。將“家”字結係在燈杆的滑輪上,再把老托比的響鈴繩纏在結尾:“霧天看不清光?拽三下繩,燈閃三下,鈴響三聲——”
    “就是‘回家’!”瑪格麗特的眼睛亮得像燈塔的光,她突然抓起一把麻籽往礁石縫裏塞,指甲縫裏的泥屑混著海水落在石縫裏,“我種在這裏!等麻長出來,就把燈塔的繩子全換成新的,用咱自己的麻!咱西海岸的結,得用西海岸的麻來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時,了望口傳來海鷗的驚叫,翅膀劃破濃霧的聲音由遠及近。瑪格麗特探身望去,突然歡呼:“是科爾大叔的船!”霧中隱約出現個黑點,船桅上的旗繩果然鬆垮地垂著——瑪格麗特說那是上次斷裂後臨時接的,用的是鎮上雜貨店買的便宜麻繩,“風一大就打滑,隨時可能再斷”。
    “試試?”老托比的手按在信號燈的拉杆上,指腹的老繭蹭過鏽跡斑斑的金屬,留下幾道白痕。我將“家”字結牢牢扣在齒輪上,瑪格麗特拽緊響鈴繩,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一、二、三!”
    信號燈突然爆發出刺眼的光,三道金黃的光束像上帝伸出的手指,狠狠劈開濃霧;同時,“鐺、鐺、鐺”,響鈴的聲音裹著海風滾向海麵,在霧裏撞出層層回音。那艘漁船猛地轉向,船桅上突然升起塊紅布——瑪格麗特說那是他們約定的“收到信號”的記號,用的是她娘留下的那塊紅圍裙邊角料。
    “成了!”老托比的咳嗽突然停了,他一把奪過我手裏的麻線,笨拙地模仿著編結,指縫裏的海鹽落在繩結上,像撒了層晶亮的星子,“我要教所有漁民編這結!網角上、船桅上、甚至他們的帽子上——讓他們走到哪都記著,背後有家等著!”
    瑪格麗特卻蹲在燈塔腳下,用蠣殼在礁石上刻著什麽。我走過去一看,是個歪歪扭扭的“家”字,旁邊種著的麻籽被她用海水澆得透濕。“娘說,種東西得澆足水,就像人心,得用真心泡著才會發芽。”她抬頭時,發間的褐藻滑落,露出耳後藏著的小繩結——竟是用漁網線編的迷你“家”字結,繩尾還拴著顆小珍珠,“這是弟弟從海裏撈的,他說等麻長出來,要編串結掛在燈上。”
    黃昏時,我要動身去科克,瑪格麗特往我包裏塞了塊海鹽餅,餅上用芝麻拚了個小小的結:“科克的紡織女工們愛吃這個。她們說要織帶結的布,我讓她們織‘家’字結,這樣不管賣到哪,人家都知道咱西海岸的人,心是擰在一塊的。”
    老托比則把那根接好的舊旗繩扔了,換上我編的“家”字結繩,繩頭係在他的羊皮襖紐扣上:“告訴沃夫,等麻長出來,我給他寄最好的麻線修鍾樓!讓都柏林的人也看看,咱西海岸的結,比鋼筋還結實!”
    船離岸時,燈塔突然閃了三下,鈴響三聲。瑪格麗特站在礁石上揮手,發間的貝殼發卡和耳後的小繩結在夕陽裏晃成小小的紅點。我摸出銅哨吹了聲長音,海風送來隱約的破土聲——西海岸的土裏,已有新的根須在悄悄糾纏、生長,像無數隻手,正攥成更緊的拳頭,要把這片海域的風浪,都攥在掌心。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巽風和吹王者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