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56集 江湖有岸
字數:4509 加入書籤
艙外的浪聲漸歇,像誰用浸了水的棉絮捂住了耳朵,隻剩下潮起潮落時若有若無的呼吸。我望著莉齊正在縫補的袖口,那道被礁石劃破的裂口已被她用青灰色麻線繡成株山楂藤,針腳細密得像初春新發的根須,在粗布上蜿蜒攀爬,藤葉間還藏著顆未熟的青果,針腳微微凸起,像能掐出汁來。
“莉齊,”我突然開口,驚得她手裏的繡花針頓了頓,針尖在燈影裏閃了下寒芒,又輕輕落回布麵,“你看這船板。”
她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幾塊鬆木板拚接的甲板上,布滿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我過去三年輾轉各地留下的印記:最深的一道是在都柏林巷戰中被馬蹄踏裂的,當時血順著木紋滲進去,如今還能看見暗褐色的痕跡;較淺的幾處是在戈爾韋碼頭扛貨箱時磕的,邊緣還留著木箱鐵皮刮過的毛刺;還有幾處歪歪扭扭的指印,是去年風寒高熱時,攥著船舷發汗留下的,指節的形狀清晰得像昨日才印上去。
“這些年,我像片浮萍。”我彎腰撫摸最深的那道裂溝,木刺紮進掌心,竟不覺得疼,隻覺得那粗糙的觸感格外實在,“從北方的泥炭地到南方的漁港,從貴族的宴會廳到流民的草棚,腳底板沾過泥,也沾過血,卻從沒踩過一塊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地。有時候在馬背上顛得久了,閉眼前看見的是朗伯格的燈塔,睜開眼卻在陌生的荒原,連星星都認不得幾顆。”
莉齊放下針線,往油燈裏添了點山楂油,燈芯“劈啪”跳了跳,把她的影子投在艙壁上,忽明忽暗,像株被風搖晃的山楂樹。“浮萍也有根,”她輕聲說,指尖撚著青灰色的線,線軸在膝頭轉了個圈,“隻是人看不見罷了。我爹種的那片山楂林,有棵樹的根在地下盤了三丈遠,把旁邊的泉眼都引過來了,表麵上看著和別的樹沒兩樣,底下早把土都攥實了。”
“可根總得有處紮啊。”我喉頭發緊,從懷裏掏出塊磨損的銀鏈,鏈墜是半片山楂葉形狀——去年在科克郡遇襲時,從刺客頸間扯下來的,後來才知是當地幫派的記號,據說他們用山楂葉代表“斬草除根”。我把鏈墜捏在掌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見過太多人,今天還在酒桌上稱兄道弟,拍著胸脯說‘同生共死’,明天就敢在背後捅刀子,把你的軟肋賣給仇家。那些喊著‘為了民眾’的口號,聽著比浪濤還響,轉頭就把你賣給出價最高的人。上個月在利默裏克,有個議員握著我的手說‘願為你赴湯蹈火’,轉身就把我要救濟災民的糧食,偷偷運去換了軍火。”
莉齊的指尖輕輕搭上我的手背,她的指腹有層薄繭,是常年摘山楂、搓麻繩、縫補衣裳磨出來的,觸在皮膚上,像被曬暖的粗布擦過,踏實得很。“上個月去後山收柴,看見棵被雷劈斷的老山楂樹,”她忽然說,聲音裏帶著點笑意,“斷口處焦黑一片,我以為活不成了,誰知這幾日竟從裂口裏冒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芽尖還頂著點焦黑的皮,像戴著頂小帽子。”她拿起我的手,按在她繡的山楂藤上,“你看這線,看著軟,織成藤就韌了,再大的風也吹不斷。”
我抬頭望她,油燈的光落在她眉骨上,把眼角的細紋照得像水波。這雙眼睛,見過我最狼狽的模樣——去年在利默裏克,我帶著流民對抗強征糧食的兵痞,被打斷了肋骨,是她背著我躲進山楂林深處的山洞,用搗碎的山楂葉混著烈酒給我敷傷,夜裏就靠在石壁上守著,天亮時鬢角沾著草屑,眼裏卻亮得很,像揣著兩顆星星。她給我喂水時,總先用嘴唇試水溫,怕燙著我;給我換藥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瓷,可纏繃帶時卻勒得恰到好處,說“鬆了長不好”。
“那天你說,‘疼就喊出來,這裏沒外人’。”我攥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虎口處的繭子,那是常年握柴刀磨出來的,形狀像顆小小的山楂果,“我才知道,原來硬撐著的人,也能有處喊疼。以前在城堡裏,就算摔斷了腿,也得挺直腰板說‘沒事’,因為你是王者之後,不能露怯。可在你這兒,我蜷著、躺著、哼哼唧唧,都沒人笑話。”
她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細碎的紋路,像被風吹皺的水麵。“你那時疼得直哆嗦,嘴唇都咬出了血,還嘴硬說‘沒事’,結果半夜發燒,攥著我的手腕喊‘娘’。”她抽回手,重新拿起針線,青灰色的線在布上穿梭,“我娘活著時總說,江湖再大,也得有個能卸甲的地方。她繡嫁妝時,在被角繡了隻刺蝟,說‘再厲害的人,也得有個蜷起來的窩’。我那時不懂,覺得刺蝟渾身是刺,哪有窩?後來才明白,刺是給外人看的,窩裏得軟和。”
我望著她低頭繡花的模樣,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半張臉,露出的下頜線在燈影裏柔和得像塊被河水磨圓的石頭。她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上投下片淺影,像山楂樹的葉子落在草地上。這些年我習慣了劍拔弩張,習慣了每句話都帶著鋒芒,習慣了時刻盯著對方的眼睛猜心思,卻忘了人也能有這樣的時刻——不用豎起尖刺,不用揣著防備,隻用聽著針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聲,聞著空氣中浮動的山楂油香,就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暖得發脹。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前幾日在碼頭,遇見個老舵工。”我從艙角拖過個木箱,箱子上的銅鎖已經鏽了,我用小刀撬開,翻出個用油布層層包著的東西,“他說跑船的人,都得有個‘壓艙石’,不然浪頭大點就翻了。他的壓艙石是塊山楂木,說‘帶著家鄉的木頭,船就不會迷路’。”
油布解開,露出個巴掌大的陶土罐子,罐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山楂花,是莉齊去年給我的,當時她說“裝鹽巴用,防潮”。“這是去年在克萊爾郡,一個老婆婆給的,”我把罐子往她麵前推了推,罐身還留著我的指溫,“她說罐子裏裝著山楂樹下的土,埋在船底,能保平安。我一直帶在身上,晴天曬在甲板上,雨天揣在懷裏,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直到昨天看見你給艙底的山楂籽換土,才明白——土是好土,可缺個澆水的人。”
莉齊掀開紅布,一股潮濕的土腥味混著山楂根的氣息漫出來,像雨後的山楂林。她撚起一撮土,放在指尖撚了撚,土粒從指縫漏下去,落在她繡的山楂藤上,像給藤條施了肥。她忽然抬頭看我,眼裏閃著光,像落了星光的山楂果:“你知道嗎?山楂樹的根能紮到地下三丈深,石頭縫裏都能鑽,再大的風雨也吹不倒。可它得有人管,旱了澆水,蟲來了除蟲,不然也長不好。”
“我知道。”我望著她的眼睛,那些堵在喉嚨口的話,像被春雨泡脹的種子,終於要破土而出,“可樹根得有片能伸展的地。莉齊,我這半生飄在江湖,見過刀光劍影,也聽過花言巧語,被人捧過‘王者’,也被人罵過‘喪家犬’。我曾以為隻要握住權力、守住土地,就是歸宿,可直到遇見你,才知道——那些都不是。”
她手裏的針掉在布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像顆山楂籽落在地上。艙外傳來浪打船板的聲音,一下一下,像在敲著鼓點,應和著我擂動的心跳。
“那些口號喊得再響,不如你遞來的一碗熱粥實在;那些民眾的歡呼再熱烈,不如你守在我床邊時,燭火在你臉上跳動的模樣;那些象征權力的印章再沉重,不如你繡在我袖口的這株山楂藤。”我站起身,膝蓋撞在木箱上,發出悶響,卻顧不上疼,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我不是什麽王者,至少在你麵前不是。我隻是個累了、倦了,想找地方歇腳的人。莉齊,你是我浮萍江湖裏唯一的根,我需要你——不是需要你做什麽,隻是需要你……為我築個江湖港灣。”
莉齊沒說話,彎腰撿起繡花針,卻半天沒穿進針孔。她的肩膀輕輕抖著,像風中的山楂花枝,發間別著的山楂花布飾晃來晃去,蹭得她臉頰發紅。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眼裏蒙著層水汽,卻笑得比燈花還亮:“去年冬天,我在後山挖了個地窖,藏了兩壇山楂酒,一壇加了桂花,一壇加了蜂蜜,想著等你回來,看你愛喝哪壇。”
“嗯?”我的聲音也發顫,像被風吹動的弦。
“我還在窖裏鋪了幹草,”她的聲音帶著點哭腔,卻笑得發顫,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膝頭的布,“本來想著,等山楂樹再結三茬果,就找基蘭學釀酒,他爺爺是個老釀酒師,說過要教我怎麽讓酒裏帶點草木香。現在看來……”她拿起那罐山楂土,往我手裏一塞,掌心的溫度透過陶土傳過來,“得先學怎麽在船板上種山楂了。你看這土,帶著咱三紮島的氣,種出來的果子,肯定甜。”
我攥著那罐土,掌心被硌得發癢,卻覺得比任何金銀珠寶都沉。原來所謂江湖港灣,從不是雕梁畫棟的樓閣,不是重兵把守的城堡,而是有人願意陪你在顛簸的船板上種山楂,願意把你的傷口繡成藤蔓,願意在你喊疼時說“這裏沒外人”,願意在你說“我想歇了”時,把自己的肩膀給你靠,把自己的體溫給你暖。
莉齊重新拿起針線,青灰色的藤條在袖口繞了個圈,圈裏繡出顆小小的山楂果,紅得像團火,用的是她去年染的山楂紅絲線,色牢得很,洗了多少次都不掉色。“這袖口,明早就能繡完。”她低頭抿著線,線頭在齒間咬斷,聲音輕得像歎息,“以後你的衣裳,破了我都給你繡成山楂藤,這樣走到哪兒,都像帶著片山楂林。等咱找到合適的島,就把這些衣裳埋在土裏,說不定能長出片新林子。”
艙外的浪聲又起,卻不再刺耳,倒像首溫柔的調子,和著艙內的“沙沙”針線聲,織成張暖融融的網。我望著油燈下她認真的側臉,忽然明白,浮萍找到水,就有了根;心找到歸宿,江湖再大,也不過是片繞著港灣的浪。
我伸手,輕輕按住她握針的手。針尖刺破布料,帶出個小小的紅點,像顆剛結的山楂果,鮮嫩得很。
“好。”我說。
一個字,落在燈影裏,像顆種子,落進了濕潤的土裏,帶著兩個人的溫度,要在這江湖上,長出片屬於我們的山楂林。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巽風和吹王者歸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