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455集 醉臥楂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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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艙門被海風吹得“吱呀”作響,鐵合頁與木框摩擦的聲音裏,混著浪濤拍打礁石的韻律。我用袖口抹掉嘴角的酒漬,粗麻布蹭過發燙的皮膚,留下一陣微癢的戰栗。三紮島的夜氣漫進艙來,帶著野山楂的酸香與科林新釀果酒的醇厚,在鼻尖纏成一團溫熱的霧,仿佛要把這幾年奔走的風塵都熨帖地裹住。
    莉齊的手搭在我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粗麻外衣滲進來,像小時候在礦道裏攥著的那塊暖石。那時礦道深處總泛著浸骨的潮氣,科林每天清晨都會把石頭揣在懷裏焐熱,再偷偷塞進我手心,說“石頭比炭火經用,能暖到回家”。此刻她掌心的暖,正順著血脈往四肢百骸漫,把馬靴裏磨出的血泡、短銃後坐力震得發麻的肩膀、演說時喊啞的喉嚨,都泡得發軟。
    “又喝多了。”她的聲音裏裹著笑意,指尖輕輕刮過我發燙的耳垂。那觸感像初春的山楂芽蹭過手背,帶著點癢,又帶著點讓人安心的親昵。我想抬頭看她,眼皮卻重得像灌了鉛,隻能看見她發間別著的山楂花——是用紅布縫的,針腳比當年在西碼頭時細密了不知多少。記得初識時,她縫的山楂花歪歪扭扭,花瓣張著豁口,像群受驚的雛鳥;如今這朵卻飽滿得很,邊緣綴著幾顆銀線串的山楂籽,是去年她用基蘭送的銀絲纏的,在油燈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把星星別在了發間。
    艙外傳來科林和基蘭的笑鬧聲,夾雜著木桶碰撞的悶響。他們在搬新收的山楂果,準備明日入窖。基蘭的大嗓門穿透夜色:“這筐得墊三層鬆針,不然果子要壓壞了!”科林回了句什麽,被風撕得有些散,隻聽見“西恩老爹”“酒窖”幾個詞。接著是西恩老爹的木杖敲在石板上的“篤篤”聲,節奏慢悠悠的,像在給他們的忙碌打拍子。老山羊突然“咩”地叫了一聲,該是蹭翻了裝草料的麻袋,基蘭罵了句玩笑話,科林笑得直咳嗽。這些聲音像一層軟棉絮,把我裹在中間,恍惚間竟分不清是現在還是過去——是此刻三紮島的夜,還是多年前礦道裏,科林教我辨認硝石時的絮語?
    數年前離開朗伯格海灣時,天剛蒙蒙亮。晨霧漫過護城河,把城堡的尖頂泡得發虛。瓜達盧佩把一枚山楂木梳塞進我行囊,梳齒上還沾著她的體溫。“想我們了,就梳梳頭發。”她指尖劃過梳齒上的花紋——那是三朵連枝的山楂花,分別刻著我們三人的名字,我的那朵旁邊,還藏著個小小的“王”字,是她偷偷加上去的,說“就算成了平民,你骨子裏的東西也變不了”。後來這梳子在都柏林的巷戰中被流彈打裂,齒斷了三根,我撿了塊碎片揣在懷裏,如今正硌在腰側,像塊不會褪色的烙鐵。每當奔波得快要撐不住時,就摸一摸那碎片的棱角,便想起瓜達盧佩把木梳塞進我手裏時,眼裏的光比海灣的燈塔還亮。
    約翰去年寄來的信還壓在艙底的鐵盒裏。鐵盒是科林用山楂木做的,鎖扣是黃銅的,刻著片葉子,說是“遮風擋雨”的意思。信裏說,城堡的山楂樹長得比城牆還高,春天開花時像落了場紅雪,花瓣飄進護城河,能把水染成淡紅色。“母親總在樹下織東西,說等你回來,給你做件新外衣,用今年新收的羊毛,軟和得很。”字跡比小時候工整了許多,筆畫間卻還帶著點稚氣,尤其是在“新外衣”三個字上,描了又描,墨色都深了些。結尾處洇了塊墨跡,像滴沒忍住的淚。我摩挲著那墨跡,突然想起他十歲那年,我帶他在礦道裏學認礦石,他把一塊山楂紅的瑪瑙誤當成山楂果,咬得牙齦淌血也不肯鬆口,含糊不清地說“要留給姐姐嚐嚐”。那時候他攥著我的衣角,一步都不肯離,如今卻能在信裏說“我能幫母親劈柴了”,時光真是快得讓人抓不住。
    “又在想城堡的事?”莉齊的聲音貼著耳畔,帶著點果酒的甜氣。她往我嘴裏塞了一顆蜜餞,是用三紮島的野山楂做的,核被細心地剔掉了,隻剩果肉裹著一層琥珀色的糖霜。咬下去時,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像把陽光含在了嘴裏。“西恩老爹說,人不能總背著過去走,像這山楂果,熟透了就得摘,不然會爛在枝上。”她的指尖沾著點糖霜,蹭在我下巴上,黏糊糊的,像小時候偷吃山楂醬時蹭到的痕跡。那時候總愛趁瓜達盧佩不注意,從陶罐裏挖一勺醬抹在饅頭上,結果嘴角沾得通紅,被她笑著用濕布擦半天。
    我含著蜜餞笑出聲,酒氣混著甜味從喉嚨裏冒出來,嗆得我咳嗽了兩聲。莉齊拍著我的背,掌心的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能把那點嗆意順下去。這幾年奔忙於愛爾蘭的鄉間、城區、海岸與孤島,馬靴磨破了七雙。第一雙的後跟磨穿時,我正在凱裏郡的荒原上追一匹受驚的馬,鞋裏灌滿了沙,腳底板磨出的血泡沾著沙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第七雙是上個月在戈爾韋的碼頭換的,新鞋的皮子太硬,把腳踝磨得紅腫,基蘭用山楂葉煮了水給我泡腳,說“這葉子能消腫,比城裏的藥膏管用”。短銃換了三次火藥,槍管上的烤藍都褪成了灰白色,卻依舊能在關鍵時刻噴出火舌——就像去年在利默裏克的巷戰中,一顆流彈擦著科林的耳邊飛過,我抬手就是一槍,把那槍手擊落窗台,當時槍管燙得能烙熟山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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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算再忙再累,在某個起霧的清晨,或是某個飄著雨的黃昏,總會恍惚看見朗伯格海灣的燈塔。瓜達盧佩總在燈裏添山楂油,說那光比牛油燈暖,能照得更遠,讓遠行的人不至於迷路。有一次在戈爾韋的碼頭,霧大得看不見船頭,我竟真的朝著記憶裏燈塔的方向走了半裏地,直到被塊礁石絆倒,才發現自己早已偏離了航道。礁石上的青苔沾了滿身,像小時候在城堡的山楂樹下打滾時沾的草屑,那一刻突然想家,想得心口發疼。
    去年在科克郡的市集,遇見個賣山楂醬的老婦。她的攤子支在棵老橡樹下,木牌上寫著“朗伯格古法”,醬色紅得像團火,裝在粗陶罐裏,罐口用紅布封著,和瓜達盧佩做的一個樣。“這是朗伯格的方子,”她顫巍巍地用木勺舀了點給我嚐,布滿皺紋的手在陽光下抖得厲害,“當年有位夫人總來買,說她丈夫在外頭做事,就愛這口酸,每次都要多加兩勺蜂蜜,怕太酸傷了胃。”我攥著那罐醬在市集站了半晌,直到暮色漫過街角,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才想起瓜達盧佩的醬裏,確實總要多加一把蜂蜜,因為我不愛太酸。她總說“酸多了燒心,日子本就夠苦了”,那時不懂,如今嚐遍世間百味,才懂那把蜂蜜裏藏著的溫柔。那天我沒吃那罐醬,隻是把它埋在了市集外的山楂樹下,像埋了個沒說出口的念想。
    “睡吧。”莉齊把我的頭輕輕按在她膝頭,發絲掃過我臉頰,帶著股皂角混著山楂花的清香。那是她自己做的皂角,用山楂葉煮的水,說“洗得幹淨,還留香味”。有次我問她,何必費這勁,城裏能買到現成的胰子。她當時正在曬山楂葉,聞言回頭笑:“現成的哪有自家做的親?你看這葉上的露水,都是三紮島的,洗了頭發,就像把島帶在身上了。”艙頂的油燈晃悠悠的,燈芯爆出個小小的火星,把她的影子投在艙壁上,像一株正在結果的山楂樹,枝椏彎彎的,掛滿了紅果。“明天基蘭要帶我們去後山摘野山楂,據說那裏的果子熟得最早,酸裏帶點甜,像你當年在東碼頭吃的第一顆。”
    東碼頭的第一顆山楂……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像被擦幹淨的玻璃。那天科林背著炸藥箱往深海去,船板斷裂的聲音像在耳邊炸響,我趴在礁石上吐得昏天暗地,膽汁都快吐出來了。莉齊從懷裏掏出一顆用布包著的青果,硬塞進我嘴裏,說“含著,別咬”。那股酸勁直衝天靈蓋,眼淚卻真的憋了回去,隻剩她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在我手背上烙下了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印。後來才知道,那顆青果是她從威爾遜的果園偷摘的,被看守的狗追了半條街,褲腳都被撕破了,卻死死把果子護在懷裏,說“得讓你含點東西,不然會暈過去”。
    此刻她的手正順著我的頭發,指尖劃過頭皮,像在數著什麽,又像在安撫一頭疲憊的獸。我想起基蘭說的,莉齊每年都在山楂林裏埋一壇新酒,壇口貼著一張字條,寫著“等他回來”。去年我偶然發現最老的那棵樹下,已經埋了五壇。最新的那壇標簽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正往遠處的船揮手,船帆上畫著朵山楂花,像我們當年那艘“青鳥號”。基蘭說:“莉齊姑娘總說,多埋點,等你回來了,就能從第一年喝到第五年,把錯過的日子都補回來。”他還說,每次埋酒時,莉齊都會往壇裏放片山楂葉,說“這樣酒裏就有他的味道了”。
    “科林說,下個月要開一壇十年陳的。”莉齊的聲音漸漸輕了,像被風吹散的酒氣,又像落在耳邊的羽毛,“他還說,要請朗伯格的信使捎信,讓瓜達盧佩和約翰也來……”
    後麵的話我沒聽清。睡意像漲潮的海水,漫過膝蓋,漫過胸口,最後把整個人都浮了起來。恍惚中,我好像躺在朗伯格城堡的山楂樹下,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臉上拚出細碎的光斑。瓜達盧佩正往我嘴裏塞新摘的果子,指尖沾著果肉的紅汁;約翰舉著木劍在草地上追蝴蝶,木劍的柄上纏著山楂藤,是我教他纏的;遠處的海灣裏,科林的船正掛著山楂旗往回駛,帆上的花在風裏招展,像在喊我回家。
    艙外的風突然靜了,隻有老山羊偶爾“咩”一聲,像在替誰應和。莉齊的手還搭在我肩上,平穩的呼吸聲裏,帶著點果酒的甜氣。我終於不再想那些未竟的使命——那些要去喚醒的民眾,要去辯駁的議員,要去守護的土地;不再記掛那些奔走的日夜——那些在泥濘裏跋涉的腳印,在篝火旁起草的檄文,在槍林彈雨中護住的同胞。原來所謂王者,所謂使命,在這山楂島的夜裏,都抵不過膝頭的溫度,抵不過一顆剔了核的蜜餞,抵不過有人在你醉時,輕輕說一句“睡吧,我在”。
    油燈的光漸漸暗下去,最後隻剩一點昏黃的暈,像遠處的航標燈。我往莉齊懷裏縮了縮,像隻找到了窩的鳥,把臉埋在她帶著山楂香的衣襟裏。三紮島的夜,終於把我這顆奔波多年的山楂籽,輕輕放進了最軟的土裏。
    夢裏,好像有山楂花開了。一朵,兩朵,最後漫山遍野都是,紅得像火,暖得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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