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裹著青楊林的寒氣，在科林的橡木盾上凝成細小的冰珠。他蹲在溪邊的青石上，手裏攥著塊磨石，細細打磨盾麵的焦痕——那是昨日倉庫火災留下的印記，黑褐色的灼痕像朵蜷曲的花，被他磨得漸漸淡了，露出底下淺黃的木紋，在晨光裏泛著溫潤的光。
    “輕點磨吧，”莉齊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野莓的酸甜氣，“傑克師傅說這橡木盾的紋路裏藏著樹心的勁兒，磨太狠會傷了筋骨。”她拎著個陶罐，罐口沾著紫瑩瑩的汁漬，顯然剛摘過東邊林子的野莓，“你看，我摘了些回來，泡在溪水裏鎮著，等會兒酸勁退了，正好配麥餅吃。”
    科林抬頭時，盾麵恰好映出她的影子：發梢沾著草葉，鼻尖凍得發紅，手裏的陶罐晃悠著，濺出的水珠落在青石上，暈開小小的圈。他忽然笑了，盾麵上的焦痕被磨出片亮處，正好把她的影子拓在木紋裏，像幅歪歪扭扭的畫。
    “昨晚守倉庫時又打盹了？”莉齊瞥見他眼下的烏青，伸手想戳，被科林偏頭躲開，“盾沿磕的包還沒消呢，再這麽折騰，遲早把自己磨成青楊林最‘靚’的包青天。”
    科林沒接話，隻是把磨石往盾麵的裂紋處蹭了蹭——那道縫是前幾日擋夜貓子火把時崩開的，像道細瘦的閃電，他總覺得不磨平了，握著不踏實。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撞碎了晨霧。基蘭從防火道那頭竄出來，鬆枝編的防火簾斜挎在肩上，褲腳沾著帶刺的蒼耳，像綴了串小綠星。“東邊！東邊林子有動靜！”他扶著膝蓋喘氣，木劍在背上顛得“哐當”響，“腳印比湯姆的鐵錘還大，踩斷的樺樹枝上沾著黑毛，聞著還有股鐵腥氣。”
    科林的手猛地頓住，磨石在盾麵劃出道白痕。他站起身，橡木盾往地上一頓，冰珠簌簌滾落：“黑毛？是山北黑風寨的人？去年搶獵戶皮毛的那幫。”
    “不像野獸的血，”基蘭咽了口唾沫，往東邊瞥了眼，“更像……鐵器蹭出來的血，斷枝上還掛著點碎皮甲，是糙鐵打的那種，跟傑克師傅鋪子裏丟的馬蹄鐵甲片一個味。”
    莉齊正往陶罐裏舀溪水，聞言手頓了頓，指尖的野莓汁滴在水麵，暈開圈淡紫：“前幾日湯姆還念叨，說倉庫後牆的鐵料少了半車，全是打馬蹄鐵的精鐵，難不成是他們？”
    科林把磨石塞進腰間，盾麵往肩上一甩，橡木的沉實感順著胳膊淌進心裏：“去看看就知道了。把傑克師傅的備用鐵錘帶上，湯姆說那玩意兒砸鐵甲最管用。”
    往東林子走的路，晨光剛撕開半道縫。防火道邊的鬆枝簾上還掛著晨露，基蘭編的那些鬆針球沾了水汽，沉甸甸地垂著，像串凝住的綠火。科林的盾麵偶爾蹭過樹枝，帶起陣“沙沙”響，倒把藏在葉縫裏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留下片飄落的羽毛，輕輕貼在盾麵的焦痕上，倒像朵忽然綻開的白絨花。
    沒走半裏地，鐵腥味突然濃得嗆人。科林示意兩人停步，自己舉著盾往前挪了兩步——晨光穿過枝椏，在地上投下的光斑突然被道黑影吞了，那影子比倉庫的木門還寬，把半片林子的光都遮得嚴嚴實實。
    “這破木盾……也配擋路？”
    聲音像磨盤碾過石頭，震得枝頭的露水嘩嘩往下掉。科林抬頭時，正好撞見雙銅鈴大的眼睛，瞳仁裏映著自己舉盾的影子，像隻被捏在掌心的麻雀。壯漢比傑克師傅的打鐵爐還高，肩上扛著根裹著黑毛的鐵棍，鐵棍上掛著半塊馬蹄鐵，邊緣的弧度眼熟得很——正是鐵匠鋪丟的那種，還沾著新磨的鐵屑。
    他的皮甲上沾著鬆脂和泥灰，下巴上的黑胡子糾結成塊，裏麵還卡著片幹枯的橡樹葉，顯然在林子裏鑽了半宿。科林攥緊盾沿，指節抵在那道新磨的白痕上，忽然覺得掌心有點燙。
    “把鐵料留下，”科林的聲音比平時沉了些，橡木盾的木紋在晨光裏繃得筆直，“走你的路。”
    “留下？”壯漢突然笑起來，震得周圍的樹葉簌簌落，落在科林的盾麵上，像撒了把碎綠，“小崽子，知道黑風寨的規矩嗎？進了咱眼裏的東西，還沒聽過‘留下’兩個字。”他舉起鐵棍，棍梢掃過旁邊的鬆樹，碗口粗的樹幹“哢嚓”斷成兩截，樹汁濺在地上，腥氣混著鐵味漫開來，“就憑你仨？加塊破木盾？”
    基蘭的木劍“唰”地出鞘，劍穗雖被前日的火燎禿了，劍刃卻磨得發亮，在晨光裏劃出道銀線：“去年搶獵戶的貂皮，今年偷鐵匠鋪的鐵料，你們黑風寨的規矩，就是專撿軟的捏？”
    “軟的？”壯漢的目光像掃過獵物似的落在基蘭身上，突然抬腳碾過地上的斷枝，“去年冬天，我一拳砸穿了傑克師傅的門板，他那把老骨頭都沒敢吱聲。你這細胳膊細腿，信不信我捏著能當柴燒？”
    話音未落，鐵棍帶著風聲砸下來，科林舉盾一迎——“嘭”的一聲，橡木盾像被悶雷劈中，震得他虎口發麻，腳下的青石裂開道縫。他借著反勁往旁邊滾，盾麵擦過地麵的腐葉，帶起陣潮濕的土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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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齊！”科林吼了聲。
    早繞到壯漢身後的莉齊立刻把陶罐舉過頭頂，罐裏的野莓汁混著搗碎的辣椒籽，“嘩啦”潑在壯漢後頸。紫瑩瑩的汁液順著他糾結的黑胡子往下淌，辣椒籽鑽進衣領，疼得他嗷嗷叫，舉著鐵棍的手頓了頓。
    “就是現在！”基蘭的木劍立刻纏上他的胳膊，劍刃壓在皮甲的縫隙裏，“別動！這縫裏沒鐵襯，劃破了可得留道疤。”
    壯漢卻像沒感覺似的，反手一甩，基蘭被甩得撞在樹上，木劍脫手飛到老遠，撞在科林的盾麵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科林趁機用盾沿撞他膝蓋，橡木盾的硬木撞在鐵疙瘩似的膝蓋上，震得他胳膊都麻了，對方卻紋絲不動，隻是低頭瞥了眼，像在看隻跳腳的鬆鼠。
    “就這點力氣？”壯漢捏了捏拳頭，指節“哢哢”響，皮甲下的肌肉鼓起來，把沾在上麵的樹屑抖得滿地都是，“剛才躲夜貓子的火把時，不是挺能耐嗎？怎麽碰著真格的就蔫了？”
    他的拳頭帶著風掃過來，科林猛地矮身，盾麵貼著地麵掃過去，想絆倒他。可對方的腳像釘在地裏，盾麵撞上腳踝的瞬間，科林隻覺得虎口一陣劇痛，橡木盾“嗡”地顫起來，那道舊裂紋突然“哢”地響了聲，又崩開半寸。
    “科林！用盾角！”莉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不知何時爬上了旁邊的鬆樹，正抓著根粗藤蕩秋千，“傑克師傅說盾角鑲了鐵邊，是去年補的！”
    科林心裏一動，難怪磨盾時總覺得盾角比別處沉。他瞅準壯漢抬腳的空當，猛地跳起，盾角對著他的腳踝狠狠砸下去——“鐺”的一聲，像砸在鐵塊上，震得他差點脫手。
    壯漢卻“嗷”地叫了聲，低頭一看，腳踝的皮甲被砸裂道縫，滲出點血珠，在粗硬的黑毛間格外紮眼。“小崽子還挺賊！”他徹底被惹火了，鐵棍橫掃過來，帶著股要把人劈成兩半的狠勁。
    科林躲得慢了點，盾麵被掃中，“嘩啦”一聲脆響——那道裂紋從中間炸開，橡木盾像朵突然綻開的花，裂成了兩半。一半掉在地上，沾了層腐葉；另一半還攥在手裏，斷口處的木茬刺得掌心生疼。
    他愣了愣，看著手裏的半塊盾。這盾陪他擋過夜貓子的硫磺火，撞過倉庫的木門，剛才還拓過莉齊的影子，怎麽突然就碎了？晨露從斷口處滲出來，像滴沒忍住的淚。
    “沒家夥了吧？”壯漢咧嘴笑起來，黑胡子裏的橡樹葉抖了抖，“現在跪下來求饒，說不定還能留你們點鐵料打把小刀。”
    科林沒說話，隻是把半塊盾往肩上一扛，轉身往東邊的泥塘跑。那裏是前幾日挖的防火蓄水池，昨晚的雨水積在裏麵，混著傑克師傅補鐵鍋時倒的鐵屑，黑沉沉的像池墨汁。
    “想跑？”壯漢罵了句，邁開大步追過來，沉重的腳步聲震得地麵發顫，“小崽子，今天讓你知道，什麽叫骨頭渣都剩不下！”
    他剛踏進泥塘，突然“哎喲”一聲——鐵屑混著濕泥裹住腳踝，像被無數細針紮著，再想抬腳時，卻發現靴子陷進了泥裏，越掙陷得越深。
    “就是現在！”科林突然喊。
    莉齊從鬆樹上蕩過來，手裏的藤條“啪”地甩向壯漢的手腕，藤條上還留著早上塗的泥漿，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基蘭早撿回木劍，此刻正撲上去砍他的膝彎，雖然砍不破皮甲，卻讓壯漢的重心晃了晃。
    科林攥著半塊盾，瞅準壯漢踉蹌的瞬間，猛地撲上去——斷盾的鐵角抵住他膝蓋後彎，那地方沒皮甲擋著，隻有層薄布。壯漢腿一軟，“噗通”跪在泥塘裏，濺起的黑泥劈頭蓋臉砸過來，糊了科林滿臉。
    “你仨給我等著！”壯漢在泥裏掙紮，鐵棍陷進泥裏拔不出來，黑毛上掛著爛泥和水草，活像頭翻了身的黑熊，“黑風寨的弟兄不會放過你們！”
    基蘭用木劍指著他：“先讓獵戶來跟你算貂皮賬吧，他們的箭可比我們的劍利多了。”
    莉齊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黑風寨的人也不過如此，連泥塘都躲不過。”她湊近科林，遞過塊幹淨的麻布，“快擦擦臉，都成泥猴了。”
    科林抹了把臉，掌心沾著泥，蹭在斷盾的木茬上，倒把那道焦痕遮了個嚴實。他望著手裏的半塊盾，忽然笑了——斷口處的木紋亂糟糟的，倒像張咧開的嘴，比他畫的笑臉還精神。
    “走，找傑克師傅去。”科林把斷盾往肩上一扛，鐵角在晨光裏閃了閃，“就說……要打塊能砸穿黑風寨門板的盾。”
    基蘭立刻跟上，木劍在背上顛得歡：“順便讓湯姆多燒兩爐鐵水，咱給盾麵鑲層鐵板，再刻上青楊林的記號！”
    莉齊拎著空陶罐，踩著他們的腳印往前走，忽然指著科林的後背笑出聲：“你的盾影歪歪扭扭的，像條拖著尾巴的小獸呢。”
    科林回頭時，晨光正穿過斷盾的裂縫，在地上投下道細碎的光，像串撒落的星子。遠處的泥塘裏，壯漢的罵聲越來越遠，被風吹散在林子裏，混著野莓的甜香和泥土的腥氣，倒像是首沒調的歌。防火道邊的鬆枝簾上，晨露正順著鬆針往下滴，落在科林的腳印裏，暈開小小的圈，像在給這趟冒險蓋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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