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雲翳遮住大半時，蘇瑾怡的靴底碾過一片帶露的青苔。
    她扶著腰間的驗骨刀，指腹隔著油皮布摸到刀柄上的凹痕——那是上次驗屍時被骨茬刮的。"往右偏三步。"她突然停住，聲音壓得像遊絲，"灌木叢後有條獸徑，能繞開巡山崗哨。"
    蕭鳴的腳步頓在她身側半尺處，吳將軍的佩刀在腰間輕磕出一聲悶響。
    三個人的影子疊在樹樁上，像塊被揉皺的黑布。"怎麽發現的？"吳將軍壓低嗓子問，他粗糙的指節蹭過刀鞘，帶起一片細碎的沙響。
    蘇瑾怡閉了閉眼。
    後頸的舊傷還在抽痛，那是前日被刺客劃的，王藥師敷的藥汁此刻正泛著辛辣的苦。
    但更燙的是太陽穴裏的灼熱感，像有根燒紅的銀針在紮——自她在李統領屍體上發現楓葉刻痕後，這種灼燒感便如影隨形。"骨頭發熱。"她摸了摸自己的鎖骨，那裏的皮膚下仿佛有團活物在竄動，"孫長老筆記裏說過，鑒骨術練到深處，活人的骨脈能感應地脈走向。
    這條徑......"她睜開眼，月光恰好穿透雲層，照得她眼尾的薄汗發亮，"它沿著山溪走，水音會蓋住腳步聲。"
    蕭鳴沒說話，隻是伸手按住她肩膀。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外袍滲進來，蘇瑾怡這才驚覺自己在發抖。"先過了這片灌木。"他說，聲音像浸了鬆脂的箭杆，又沉又穩。
    吳將軍已經抽出半寸刀刃，刀光在暗夜裏閃了閃，又迅速隱沒——他在替他們劈開擋路的荊棘。
    三個人的呼吸漸漸疊成同一個頻率。
    蘇瑾怡數著自己的心跳，每跳七下就換一次落腳的位置，這是她跟仵作師父學的"避蹤步"。
    可當那串馬蹄聲撞進耳膜時，她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西南方向，三十步外。"她抓住蕭鳴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肉裏。
    吳將軍的刀徹底出鞘了，刀風卷落兩片枯葉。
    三個人同時矮下身子，蘇瑾怡的膝蓋磕在凸起的樹根上，疼得她倒抽冷氣，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馬蹄聲越來越近，混著鐵器相碰的脆響。
    蘇瑾怡能聞到火把的焦糊味了，還有馬身上的草腥氣。
    她屏住呼吸，看著蕭鳴的喉結動了動——他在吞咽。
    吳將軍的後背繃得像張弓，刀把上的紅綢穗子微微發顫。
    "李統領，前麵林子太密，要不分兩隊包抄？"有個粗啞的男聲傳來，帶著點討好的諂媚。
    蘇瑾怡的指甲陷得更深了，李統領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前日在陳夫人的隱居地外，就是這道聲音喊著"活要見人，死要見骨"。
    "包什麽抄？"李統領的冷笑像淬了冰，"那女仵作能帶著個病秧子和老匹夫跑多遠？
    照直追！
    等抓了人，沈大人許的黃金可不會少你們。"
    馬蹄聲擦著他們藏身的低窪地碾過，蘇瑾怡看見李統領的玄色披風掃過離她頭頂三尺的灌木，銀質的甲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有匹馬的馬蹄鐵鬆了，每走一步都發出"哢嗒"的異響，這聲音在她聽來比炸雷還響。
    直到那串聲音徹底消失在林深處，吳將軍的刀才"當啷"一聲磕在石頭上——他的手在抖。
    "奶奶的。"吳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汗，刀背拍在自己大腿上，"這龜孫子追得倒緊。"
    蕭鳴沒接話，他的目光落在蘇瑾怡發白的唇上。"小蘇？"他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卻被她偏頭避開。
    蘇瑾怡扶著樹根站起來，驗骨刀的油皮布不知何時鬆開了，刀刃映著她發青的臉。"走。"她的聲音比夜風還涼，"趙書生的墨錠在林子裏，李統領要是撿到......"
    話沒說完，灌木叢裏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吳將軍的刀立刻橫在胸前，蕭鳴把蘇瑾怡往身後帶了半步。
    一個灰布衫的身影跌跌撞撞撞出來，月光照亮他臉上的抓痕——是趙書生。
    "蘇姑娘！"趙書生踉蹌著要撲過來，被吳將軍用刀背攔住。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不是故意的！他們拿我娘威脅我，說要是不跟著你們......"他的喉結劇烈滾動，"我、我把墨錠弄丟了，可我真沒告訴他們具體位置！"
    蘇瑾怡盯著他發抖的雙手。
    趙書生的指縫裏沾著新鮮的泥土，指甲蓋裂了道血口——像是在林子裏拚命扒拉過什麽。"你怎麽找到我們的？"她的聲音像根細針。
    "我......我聞見吳將軍的刀油味。"趙書生縮著脖子，"您上次說過，老刀匠打的刀，刀油裏摻鬆針......"
    吳將軍的刀"唰"地收回刀鞘。"奶奶的，老子這刀油還是當年在西北軍營學的！"他瞪了趙書生一眼，卻沒再攔著。
    蘇瑾怡盯著趙書生發顫的睫毛看了三息，突然抓住他手腕。"走。"她說，"要是再敢耍花樣......"她摸出驗骨刀，刀尖輕輕劃過趙書生的腕骨，"我能讓你娘在靈堂都認不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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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書生的眼淚當場掉下來，卻還是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四個人的影子重新融進夜色裏，這次多了個跌跌撞撞的灰影。
    蘇瑾怡的太陽穴又開始灼燒。
    這次比以往更凶，她眼前的樹影都在扭曲，像被扔進沸水的紙人。
    她扶著蕭鳴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摳進他肉裏。"小蘇？"蕭鳴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你臉色不對。"
    "看見......"蘇瑾怡咬著嘴唇，血珠滲出來，"沈知縣跪在青石板上，方太醫的銀指甲紮進他後頸。他們背後......"她的瞳孔劇烈收縮，"有個穿玄色鬥篷的人，左眉骨有道月牙疤。他在笑，笑的時候疤裂了，血滴在祭台上......"
    蕭鳴的手猛地收緊。
    吳將軍停下腳步，刀在地上劃出半道深痕。"赤焰盟的真首領？"他的聲音像被石頭砸中的銅鑼。
    蘇瑾怡突然踉蹌了一下，蕭鳴立刻把她打橫抱起來。
    她的額頭燙得驚人，驗骨刀"當啷"掉在地上，刀刃映著天上的月亮——明天就是月圓夜了。"必須......"她抓著蕭鳴的衣襟，"必須在子時前到城門口。"
    "我們會到的。"蕭鳴低頭吻了吻她發頂，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我保證。"
    吳將軍撿起驗骨刀，用自己的衣襟擦了擦血珠。
    他看了眼縮在樹後的趙書生，又看了看蕭鳴懷裏的蘇瑾怡，突然把刀往肩上一扛。"老子當年在雁門關，背著傷兵跑過八十裏山路。"他甕聲甕氣地說，"這破林子，能有多難？"
    四個人的腳印疊在潮濕的泥土上，漸漸沒入更深的黑暗。
    而在他們頭頂的樹杈上，一片枯葉輕輕晃動。
    有雙眼睛藏在玄色鬥篷下，正透過葉縫注視著這行身影。
    鬥篷下的手摸向腰間的玉牌，火紋在掌心烙出紅印。
    他低笑一聲，指腹抹過左眉骨的月牙疤——那裏還沾著沈知縣的血。
    "小蘇姑娘。"他對著夜風呢喃，聲音像蛇信子掃過琴弦，"你以為劈開了陰雲......"他摸出半塊墨錠，在掌心碾成碎末，"可月亮越圓，影子......"碎墨隨著風飄向遠方，"就越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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