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南北風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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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的朱雀航外,晨霧尚未散盡,一匹渾身浴血的戰馬便馱著個狼狽不堪的身影踉蹌闖入。馬上之人頭盔歪斜,甲胄上布滿箭矢孔洞,沾滿汙泥的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血漬——正是剛從北部邊境前線逃回的陳軍主將樊孟。他勒住馬韁的刹那,戰馬一聲哀鳴便栽倒在地,口鼻湧出的鮮血染紅了青石板路。
    樊猛踉蹌著爬起身,腿骨傳來的劇痛讓他險些再次跌倒。他扶住身旁斑駁的石獅子,望著遠處宮城方向巍峨的太極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出征前他還在軍帳中誇下海口,說要將隋軍主將韓擒虎的首級獻於階下;可如今十萬大軍盡墨,江防防線全線崩潰,那些跟隨他征戰多年的親兵,此刻怕是都成了長江裏漂浮的浮屍。
    “將軍!您可算回來了!”兩名親兵模樣的人從街角陰影裏衝出,慌忙扶住搖搖欲墜的樊孟。他們是戰前被派回建康傳遞軍情的斥候,此刻見主將這般模樣,臉上早已沒了血色。
    樊猛一把推開兩人,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陛下知道了嗎?蕭摩訶那老匹夫有沒有在陛下麵前搬弄是非?”他最擔心的不是戰敗的罪責,而是宿敵蕭摩訶借機發難。兩人對視一眼,喏喏地說還未曾麵聖,隻知昨夜宮中還在舉辦夜宴。
    這句話讓樊猛打了個寒顫。他太了解陳叔寶的性子了,這位皇帝陛下對江山社稷向來漫不經心,可若是被人戳到痛處,發起怒來也是六親不認。他踉蹌著往城西走去,那裏是孔範和江總的府邸所在。此刻能救他性命的,唯有這兩位深受寵信的權臣。
    孔範的府邸建在秦淮河畔,朱漆大門上的銅環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樊孟讓親兵將隨身攜帶的木箱抬到門房,自己則整理了下殘破的衣甲,強撐著擺出鎮定的模樣。門房見是敗軍之將,本想推諉,可當看到木箱縫隙裏露出的翡翠光澤時,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容跑去通報。
    片刻後,身著錦袍的孔範便帶著江總迎了出來。這兩人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顯然是昨夜飲宴到深夜。孔範眯起三角眼打量著樊孟,故作驚訝地叫道“哎呀!樊將軍這是怎麽了?莫非前線打了勝仗,特意這身打扮來給老夫報喜?”
    樊猛哪敢計較這陰陽怪氣的嘲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幾步抱住孔範的袍角“孔大人救我!江大人救我啊!”他涕淚橫流,渾濁的淚水混著臉上的血汙,在青石板上暈開一片片深色的痕跡。
    江總輕撫胡須,慢悠悠地說“樊將軍乃國之柱石,何出此言?莫非前線戰事不順?”他這話明知故問,昨夜已有潰兵零星逃回建康,十萬大軍覆滅的消息早已在官員圈子裏悄悄傳開。
    樊猛哭得更凶了,捶胸頓足地哭訴“都是蕭摩訶那廝害我!他給我的兵全是些連弓都拉不開的老弱殘兵,軍械庫裏的長矛半數都生了鏽!末將帶著這樣的軍隊,如何抵擋隋軍的虎狼之師?”他偷眼瞥見孔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連忙又補充道,“何況隋軍竟有妖法,能放出霹靂火彈,一聲巨響便能炸翻十數人,將士們哪裏見過這般陣仗……”
    這話倒是讓孔範和江總都愣了愣。他們久居朝堂,雖也聽聞過北方有火器,但總以為是誇大其詞。樊孟見狀,連忙讓親兵打開木箱“這些是末將多年積攢的薄禮,懇請二位大人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隻要能保我性命,日後定有重謝!”
    箱子打開的瞬間,滿箱的金銀珠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碩大的珍珠串成的項鏈、雕工精美的玉如意、西域進貢的藍寶石戒指,還有整整兩錠五十兩重的赤金。孔範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江總的目光也在那串珍珠上停留許久。他們雖受皇帝寵信,可這般厚重的禮,也不是常能見到的。
    孔範踢了踢箱子,慢悠悠地說“樊將軍這是做什麽?你我同朝為官,理當相互扶持。”話雖如此,他卻朝管家使了個眼色,示意將箱子抬進內院。
    江總蹲下身扶起樊猛,假意關切道“將軍受苦了。依我看,此事不能全怪你,畢竟隋軍勢大,又有新式武器助陣。當務之急是說服陛下,莫要降罪才好。”
    樊猛連連點頭,感激涕零道“全憑二位大人做主!隻要能逃過此劫,樊某願效犬馬之勞!”他哪裏知道,這兩人心中早已盤算開了——保下樊孟,既能得這筆橫財,又能削弱蕭摩訶在軍中的勢力,簡直是一舉兩得。
    孔範拍了拍樊孟的肩膀“你且先在我府中歇息,換身幹淨衣裳。今夜我與江大人便進宮麵聖,定保你無事。”他頓了頓,又陰惻惻地補充道,“不過你記住,往後在陛下麵前,可要認清誰才是真心幫你的人。”
    夜幕像一塊巨大的黑絲絨,緩緩覆蓋了建康城。太極殿內卻亮如白晝,數百盞琉璃燈將大殿照得如同仙境,殿中央的舞池裏,數十名宮女正隨著《玉樹後庭花》的靡靡之音翩翩起舞,裙擺上綴著的金片隨著舞姿閃爍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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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叔寶斜倚在龍椅上,懷裏抱著寵妃張麗華,另一隻手把玩著孔貴嬪遞來的葡萄。他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可領口歪斜著,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膚,哪裏有半分帝王模樣。案幾上擺滿了珍饈美酒,幾個伶人正操著琵琶笙簫,演奏著他新作的豔曲。
    “陛下,您瞧臣妾這支《春江花月夜》跳得如何?”張麗華掙脫皇帝的懷抱,旋身舞到殿中。她身著綠紗羅裙,腰肢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旋轉間裙擺飛揚,露出雪白的小腿,引得陳叔寶哈哈大笑,當即飲下杯中酒讚道“愛妃舞姿冠絕天下,當浮一大白!”
    孔範和江總就是在這時走進殿的。兩人屏住呼吸,看著眼前醉生夢死的景象,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陳叔寶見他們進來,不耐煩地揮揮手“何事驚擾朕的雅興?”
    孔範連忙跪地叩首,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陛下,臣等是來給您報喜的!樊猛將軍從回來了!”
    “哦?他打贏了?”陳叔寶醉眼朦朧地抬起頭,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江總趕緊附和道“陛下聖明!樊將軍雖未能全勝,卻也殺傷隋軍無數,還親自斷後,帶著殘部殺回了建康!”
    “是嗎?”陳叔寶的興趣顯然不在這上麵,他示意宮女給兩人賜酒,“打贏了就賞,打輸了就罰,何必說這些。”
    孔範眼珠一轉,湊上前去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陛下有所不知,那隋軍狡詐無比,竟用了從未見過的火器,轟隆一聲便能炸開城牆!樊將軍麾下將士雖奮勇殺敵,怎奈對方武器太過厲害……”他故意壓低聲音,“據樊將軍說,那火器威力無窮,若不是他拚死突圍,恐怕連軍情都傳不回來呢!”
    這番話果然勾起了陳叔寶的好奇心“哦?竟有這等器物?比朕的琉璃燈還好玩嗎?”張麗華也嬌笑著湊過來說“陛下,樊將軍既然如此辛苦,不如讓他好生歇息,養好了身子再為陛下效力呀。”
    她說話時吐氣如蘭,香氣拂過陳叔寶的臉頰,讓這位皇帝骨頭都酥了半邊。他大手一揮,醉醺醺地說“愛妃說的是!傳朕旨意,樊孟作戰有功,賞錦緞百匹,回家休養!”
    孔範和江總暗自鬆了口氣,連忙叩首謝恩。他們知道,隻要這道旨意一出,樊孟的罪責便算是暫時豁免了。至於那十萬將士的性命,誰又會在乎呢?殿內的歌舞依舊,琵琶聲、歡笑聲、勸酒聲交織在一起,仿佛城外的狼煙與廝殺,都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幻夢。
    三日後的早朝,本該是商討軍情的關鍵時刻,太極殿內卻彌漫著詭異的氣氛。陳叔寶哈欠連天,目光時不時瞟向站在朝臣隊列末尾的蕭摩訶。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將今日身著全套鎧甲,臉上的皺紋裏仿佛都藏著怒火。
    “陛下!”蕭摩訶往前一步,甲胄碰撞發出鏗鏘之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臣有本啟奏!”
    陳叔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蕭愛卿有何事?速速奏來,朕還等著回去歇息呢。”
    “臣請陛下嚴懲敗軍之將樊猛!”蕭摩訶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大殿中回蕩,“樊孟輕敵冒進,致使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江防盡失!如此重罪,若不嚴懲,何以告慰陣亡將士的在天之靈?何以震懾三軍!?”
    他話音剛落,朝臣們便炸開了鍋。有人點頭附和,有人麵露難色,更多的人則低著頭,顯然不願卷入這場紛爭。孔範輕咳一聲,出列反駁“蕭將軍此言差矣!樊將軍作戰英勇,若非隋軍火器太過厲害,怎會戰敗?陛下已下旨讓他休養,豈能朝令夕改?”
    “英勇!?”蕭摩訶怒極反笑,花白的胡須都氣得顫抖,“將十萬將士送入死地,自己卻狼狽逃回,這也叫英勇?孔大人收受了他多少好處,竟敢如此顛倒黑白!”
    這話如同利刃,直刺孔範的痛處。他臉色瞬間漲紅,厲聲喝道“蕭摩訶!你休要血口噴人!老夫一心為國,豈容你這般汙蔑!”
    江總連忙出來打圓場“二位大人息怒。如今隋軍壓境,正是君臣同心之際,何必為這點小事爭執?依老夫看,不如先命人加固城防,再做計較。”他這話看似公允,實則是在幫孔範轉移話題。
    蕭摩訶轉向陳叔寶,眼中滿是懇切“陛下!兵法有雲,軍法如山!若有功不賞、有罪不罰,軍隊何以有戰鬥力?陛下若還縱容此等奸佞,陳國江山……”
    “夠了!”陳叔寶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朕說過,樊猛之事已定,不必再提!蕭愛卿你年紀大了,也該學學孔愛卿他們,少些戾氣,多些和氣才是。”
    蕭摩訶難以置信地看著龍椅上的皇帝,嘴唇翕動著,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他想起那些跟隨自己征戰多年的袍澤,想起了江水之中漂浮的屍骸,想起江邊百姓的哭嚎,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他突然明白,眼前的這位皇帝,早已不是那個還能聽進勸諫的君主了。
    “陛下……”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陳叔寶揮手打斷“退朝!”
    龍椅上的身影轉身離去,留下滿殿沉默的朝臣。蕭摩訶望著皇帝消失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甲胄的冰冷透過肌膚滲入骨髓,卻遠不及心口的寒意。他知道,陳國的氣數,怕是真的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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