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唐代三彩馬:絲路風華中的陶塑傳奇與盛唐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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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駝鈴驚夢:三彩馬的前世傳奇
公元2023年春日,海南博物館的"華光礁i號"展廳裏,一尊唐代三彩馬靜靜佇立。它昂首嘶鳴,鬃毛如波浪翻卷,身上的鞍韉裝飾在射燈下泛著虹彩,仿佛下一秒就要踏碎千年光陰,揚起漫天黃沙。關於這件陶塑的來曆,在洛陽老匠人中流傳著一個與絲綢之路有關的故事。
武則天長壽元年692年),神都洛陽的南市陶坊裏,有位名叫何滿子的粟特裔匠人。他祖上曾隨粟特商隊穿越蔥嶺,將波斯琉璃技藝傳入中原,到他這代已精通三彩釉料的調配。一日,龜茲商隊帶來一匹汗血寶馬,那馬渾身火炭般赤紅,四蹄踏雪,引頸長嘶時聲震屋瓦。何滿子見之驚歎,決心以陶土塑其神韻。他取洛陽北邙山的白土製胎,用孔雀石磨製綠釉,赭石調配褐彩,又想起胡商曾說過"波斯金釉需以月光淬煉",便在月圓之夜將釉漿置於露台上。
正當他精心塑造馬首時,忽聞南市傳來喧鬧——西突厥使者向朝廷進獻"獅子驄",那馬日行千裏,脾氣暴烈,無人能馴。何滿子靈機一動,將未燒製的陶馬坯件置於馴馬場旁,讓它日日感受烈馬的氣息。三日後開窯,眾人驚見一陶馬躍然眼前:馬首高昂如聞戰鼓,鬃毛分三綹修剪成"三花"式樣,正是唐代皇室特有的"剪鬃為飾";四肢肌肉線條暴起,長尾打結上翹,仿佛正踏碎胡楊落葉;最妙的是釉色交融處,黃、綠、白三色如晚霞浸染,馬腹下竟隱約可見藍色釉斑,恰似汗血寶馬肋下的"葡萄紋"。
武則天聽聞此事,命將陶馬陳於麟德殿,宴請波斯、大食使節時,指著陶馬笑言:"此馬雖不能千裏,卻可載大唐風華至四海。"此後,何滿子的三彩馬成為官方饋贈蕃邦的重禮,隨粟特商隊經河西走廊,沿絲綢之路遠銷至撒馬爾罕、君士坦丁堡。傳說中,有一隊商隊在羅布泊遭遇沙暴,駝隊失散之際,忽聞陶馬發出清越嘶鳴,竟引領眾人找到水源。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雖難考真偽,卻道盡了唐代三彩器"一器傳天下"的豪邁。
二、盛唐氣象:三彩馬的美學密碼
當我們近距離觀察海博這尊三彩馬,會發現其工藝之精湛遠超傳說想象。器物通高72厘米,體長80厘米,為典型的"立仗馬"造型,即皇家儀仗中靜止待命的戰馬形象,卻在靜態中蘊含著隨時迸發的力量感。
一)造型藝術:動靜之間的力學奇跡
馬頭占整體比例近三分之一,呈微側姿態,鼻孔擴張,口角微張,露出半顆馬齒,仿佛正發出低沉的嘶吼。匠人通過精準的刀削技法,在馬腮處刻劃出數十道細微的肌肉紋理,與頸部凸起的喉結形成呼應,展現出戰馬的剽悍性格。馬的前胸飽滿如鼓,後臀渾圓上翹,四肢修長勁健,右前蹄微微抬起,打破了完全直立的呆板,使整體造型靜中寓動。更絕妙的是,馬腹至腿部的弧線流暢如弓,既符合真實馬匹的解剖結構,又通過誇張手法強化了力量感,這種"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藝術處理,正是唐代雕塑的精髓。
二)釉色魔法:五行調和的色彩哲學
三彩馬最迷人之處在於其斑駁釉色。頭部以赭黃釉為主,模擬戰馬棕紅色的皮毛,鬃毛則施以翠綠釉,形成色彩對比;頸部至腹部施乳白釉,如月光流淌,與四肢的赭黃釉自然交融,形成"黃白相間"的斑馬紋效果;最驚豔的是鞍韉部分,以鈷藍釉描繪寶相花紋,邊緣鑲以金彩雖曆經千年金彩已氧化,但仍可辨鎏金痕跡),這種藍與金的搭配,既符合唐代"以藍為貴"的審美取向,又暗合波斯薩珊王朝的奢華風格。
唐代匠人掌握了"窯變"的奧秘,在1000c左右的窯溫中,讓鉛釉中的金屬氧化物氧化銅呈綠,氧化鐵呈黃,氧化鈷呈藍)自由擴散交融,形成"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奇觀。這件三彩馬的背部,綠釉與黃釉交融處呈現出類似翡翠的"春帶彩"效果,而馬臀的白釉上點綴著不規則的褐彩斑塊,宛如戰馬在沙場上濺起的泥點,充滿生活氣息。
三)細節敘事:胡風漢韻的交融史詩
馬首佩戴的籠頭裝飾極為繁複:額前有杏葉形金飾,兩側綴以圓形銅鈴,鼻革上鑲嵌寶石現僅存鑲嵌痕跡),這些細節均參照了唐代《馬具圖》的記載。尤為特殊的是馬鞍上的"障泥"垂於馬腹兩側的墊子),其表麵模印聯珠紋,中心為胡人樂舞圖案——一位深目高鼻的粟特男子正在胡旋舞,腰間胡琴隨舞姿晃動,這種將西域樂舞與中原馬具結合的設計,堪稱文化融合的典範。
馬背上的馱囊更值得玩味:左側囊袋上刻劃葡萄藤蔓,右側則是駱駝商隊圖案,藤蔓與駝隊間用忍冬紋連接,形成連續的敘事畫麵。這種"一器多圖"的裝飾手法,既展現了唐代工匠的浮雕技藝,又暗示了三彩馬的功能——它不僅是隨葬明器,更是絲綢之路的象征,馱載著絲綢、茶葉、瓷器,也馱載著文明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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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考古實證:從墓葬出土到南海沉舟
海博這尊三彩馬並非出自中原墓葬,而是2007年"華光礁i號"南宋沉船的出水文物。這一發現打破了"三彩器僅限陸地上使用"的固有認知,為研究唐代瓷器外銷提供了關鍵證據。
一)沉船中的時空錯位
"華光礁i號"是一艘南宋中期的遠洋商船,為何會裝載唐代三彩馬?考古學家在船艙淤沙中發現了一塊殘缺的木牌,上麵墨書"唐三彩馬壹尊,價銀伍拾兩",結合同時出土的景德鎮青白瓷、德化白瓷,推測這是南宋商人收購的唐代古董,用於高價轉售東南亞貴族。無獨有偶,在印尼爪哇島的滿者伯夷遺址,曾出土過唐代三彩駱駝俑,其釉色磨損程度與海博三彩馬相似,證明這類器物在宋代仍是海上貿易的"硬通貨"。
二)陸上考古的參照係
與沉船三彩馬形成對照的,是洛陽關林唐墓出土的同類器物。1981年發掘的唐代安菩夫婦墓中,出土了三彩馬12件,其中一件與海博藏品高度相似:同樣的"三花"鬃毛、聯珠紋鞍韉、馱囊上的葡萄紋。安菩是粟特裔的定遠將軍,其墓葬中大量胡風器物的出現,印證了唐代胡人貴族對三彩器的喜愛,也解釋了為何三彩馬會成為絲路貿易的標誌性商品。
三)工藝鏈的跨時空印證
通過科技檢測發現,海博三彩馬的胎土中氧化鋁含量達18,與洛陽北窯唐三彩窯址的原料一致;釉層中的鉛含量為58,符合唐代低溫鉛釉的配方特征。更值得注意的是,其鞍韉上的鈷藍釉成分與伊朗內沙布爾出土的9世紀三彩器相似,表明鈷料可能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原,這與文獻中"波斯藍釉技術影響唐彩"的記載相吻合。
四、文明刻度:三彩馬的四重價值維度
這尊跨越唐宋、穿越海陸的三彩馬,是解碼盛唐文明的多棱鏡,在曆史、藝術、科技、貿易層麵均具有裏程碑意義。
一)曆史價值:胡漢交融的立體史書
三彩馬的造型細節處處折射出唐代開放包容的氣象:"三花"剪鬃源自突厥馬政製度,聯珠紋鞍韉借鑒了波斯薩珊王朝的藝術風格,馱囊上的葡萄紋則是漢代張騫通西域的文化遺產。它如同一個流動的文化符號,記錄了粟特商隊穿越河西走廊的駝鈴聲,見證了長安西市胡姬酒肆的繁華,更承載著唐代"天可汗"治下各民族共生共榮的記憶。正如《舊唐書》所載:"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件三彩馬正是"胡馬"與"唐韻"完美結合的物化象征。
二)藝術價值:陶塑藝術的巔峰範式
在雕塑史上,唐代三彩馬開創了"以形寫神"的新境界。相較於漢代陶馬的稚拙、魏晉陶馬的清瘦,它以飽滿的體量、流暢的曲線、生動的表情,確立了中國古代寫實雕塑的典範。其頭部的解剖學精準度,可與同時期的歐洲雕塑媲美;釉色的自由揮灑,又蘊含著東方美學的寫意精神。這種"寫實與寫意並存"的藝術手法,深刻影響了後世陶瓷創作,如宋代鈞窯的"窯變"、元明清瓷器的彩釉裝飾,均可視為三彩釉技藝的延續與升華。
三)科技價值:化學工藝的唐代突破
三彩工藝的核心是低溫鉛釉技術,唐代匠人通過添加氧化鉛pbo)降低釉料熔點,使多種金屬氧化物在窯內實現熔融交融。經檢測,海博三彩馬的釉層中含有0.3的氧化錫sno?),這是為了防止釉色渾濁而添加的澄清劑,這種配方比歐洲早了七百年。更值得關注的是,其綠色釉料中含有微量氧化錳no),表明唐代工匠已掌握通過調節金屬元素比例來控製釉色的技術,這種"精準調控"的科學思維,展現了中國古代手工業的高超水平。
四)貿易價值:海上絲路的早期見證
"華光礁i號"出土的唐代三彩馬,將中國瓷器外銷的曆史提前至宋代以前。據《新唐書·地理誌》記載,唐代廣州已設有"市舶使",負責管理海外貿易,而三彩器因其色彩豔麗、不易碎裂,成為僅次於絲綢的出口商品。在埃及福斯塔特遺址、伊拉克薩馬拉遺址,均發現過唐代三彩碎片,與海博藏品的釉色成分高度吻合。這表明,早在九世紀,三彩馬就已通過"廣州通海夷道"運往阿拉伯世界,比明代鄭和下西洋早了六百年。
五、餘韻千年:從陶土到文明的永恒奔騰
如今,當我們在博物館凝視這尊三彩馬,看到的不僅是一件精美的文物,更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圖騰。它的鬃毛上凝結著絲綢之路的風沙,釉彩裏流淌著胡旋舞的旋律,四蹄下踏碎的不僅是千年黃土,更是封閉與偏見的壁壘。在海南博物館的展廳裏,它與宋代青白瓷、明代青花瓷並列陳列,形成一條清晰的陶瓷外銷脈絡,訴說著中國從盛唐到宋元始終未斷的海洋情結。
每逢周末,總可見到孩子們圍在展櫃前,模仿三彩馬的昂首姿態;外國遊客則對著馱囊上的胡商圖案驚歎,用翻譯軟件查詢"葡萄紋"的寓意。這件曾沉睡海底的陶塑,如今成為文明對話的使者——它告訴世界,唐代的中國如何以開放胸懷擁抱世界,又如何用藝術創造力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當展廳的燈光漸暗,三彩馬的釉色在幽暗中依然閃爍,那是盛唐的餘暉,是絲路的星辰,更是中華民族對美與交流的永恒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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