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昭陵六駿:凝固在青石上的盛唐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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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暮色中,碑林博物館的展室亮起暖黃的燈光。六塊斑駁的青石屏靜靜矗立,戰馬的鬃毛在光影裏仿佛隨風拂動,蹄鐵叩擊地麵的聲響穿越千年時空。這便是被譽為“中國古代石刻藝術巔峰”的昭陵六駿,它們用凝固的姿態,訴說著唐太宗李世民征戰天下的赫赫戰功,也見證著大唐王朝金戈鐵馬的輝煌歲月。
    一、駿馬東來:六駿的身世密碼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的洛陽邙山戰場,秦王李世民的坐騎颯露紫突然發出一聲悲嘶。一支羽箭深深紮進它的前胸,鮮血染紅了紫色的鬃毛。危急時刻,大將丘行恭翻身下馬,一手按住馬頭,一手用力拔箭,這個生死瞬間被永遠定格在青石之上。這便是昭陵六駿中最著名的颯露紫,它與拳毛騧、白蹄烏等六匹戰馬,共同構成了唐太宗陵寢前最震撼的石刻群像。
    昭陵六駿的誕生,與唐太宗的軍事生涯緊密相連。自晉陽起兵以來,李世民先後平定薛仁杲、劉武周、竇建德、王世充等割據勢力,六匹戰馬陪伴他衝鋒陷陣,屢建奇功。貞觀十年公元636年),文德皇後長孫氏病逝,唐太宗開始大規模營建昭陵。他下令將六匹戰馬的形象刻成浮雕,置於陵寢北司馬門內,既是紀念生死與共的夥伴,也是彰顯“以武功定天下”的豪情。
    關於六駿的雕造過程,流傳著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當時唐太宗命閻立本繪製草圖,閻立德主持雕刻。為了讓戰馬的姿態更逼真,工匠們特意在石屏背麵預留了榫卯結構,使每塊石板能嵌入陵寢的牆體,形成“馬踏飛燕”般的懸空效果。這種設計不僅展現了唐代工匠的智慧,也讓六駿在千年後依然保持著動感與張力。
    六駿的名字充滿異域風情。“特勒驃”中的“特勒”是突厥貴族的稱號,“什伐赤”的“什伐”意為“勇健者”,“颯露紫”則源自中亞“沙缽略”的音譯,意為“勇士之馬”。這些名字暗示著六駿的血統——它們或是突厥進貢的良駒,或是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見證了唐初與西域的密切交流。
    二、石上史詩:六駿的雕刻密碼
    站在碑林博物館的展櫃前,四駿的細節清晰可辨。特勒驃通體黃白,喙部微黑,前蹄騰空,仿佛正在追逐風中的戰旗。它是李世民平定宋金剛時的坐騎,曾一晝夜奔馳二百餘裏,連打八場硬仗,唐太宗讚其“應策騰空,承聲半漢”。青騅蒼白雜色的身軀上,五支箭鏃清晰可見,箭頭全部向前,暗示著它在虎牢關戰役中衝鋒陷陣的勇猛。
    最令人動容的是颯露紫。這塊現存美國的浮雕上,丘行恭單膝跪地,左手撫馬頸,右手正將箭鏃拔出。戰馬的眼神溫順而堅毅,肌肉線條因疼痛而微微緊繃,馬腹下的血跡凝結成暗紅色的紋路。這種將人與馬的情感互動融入雕刻的手法,在唐代石刻中極為罕見。據《舊唐書》記載,丘行恭此戰中不僅救主,還將自己的戰馬讓給李世民,步行持刀護衛突圍,這段忠勇故事因此成為六駿中唯一刻畫人物的場景。
    六駿的雕刻技法堪稱一絕。工匠們采用高浮雕與陰線刻結合的手法,在15厘米深的石材上雕出戰馬的肌肉、鬃毛和馬具。特勒驃的鞍韉上,連金屬泡釘都曆曆可數;什伐赤的馬尾用陰線刻出絲絲毛發,在陽光下仿佛隨風飄動。更巧妙的是,每塊石屏四周都預留了凸起的邊框,既增強了立體感,又形成天然的“畫框”,將戰馬的英姿框定在曆史的舞台上。
    三、千年沉浮:六駿的命運密碼
    1907年,法國漢學家沙畹拍攝的照片記錄下六駿最後的完整影像:它們被安置在昭陵北司馬門的石室內,屋頂雖已坍塌,但石刻保存完好。僅僅七年後,一場浩劫降臨——颯露紫和拳毛騧被盜墓者從山體上鑿下,輾轉流落到美國。盜運過程中,兩駿被鋸成數塊,拳毛騧右上隅至今仍有三角形的缺損。
    留在國內的四駿同樣命運多舛。1918年,不法之徒試圖將它們打碎裝箱運往海外,幸被當地民眾截獲。如今在碑林博物館的展櫃中,仍能看到白蹄烏身上清晰的鋸痕。2002年,考古人員在昭陵北司馬門遺址發掘時,意外發現了什伐赤的右前腿殘件。當這塊斷肢與碑林的母體嚴絲合縫地對接時,所有人都為唐代工匠的精準技藝驚歎。
    六駿的流失引發了持續百年的追索。1925年,梁思成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求學時,曾寫信告知父親梁啟超兩駿的下落。信中提到:“昭陵石馬怎麽會已經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 2013年,國家文物局啟動“昭陵六駿”追索程序,但因法律和曆史原因,至今未能促成兩駿回歸。不過,通過3d掃描技術,國內已複原出流失兩駿的數字模型,讓觀眾得以在虛擬空間中一睹它們的全貌。
    四、文明見證:六駿的價值密碼
    昭陵六駿是唐代軍事文明的實物標本。從馬種來看,特勒驃、青騅等兼具蒙古馬的健壯與中亞馬的修長,反映了唐初通過戰爭、進貢等渠道廣泛引入優良馬種的曆史。馬具中的鎏金鞍飾、皮製馬鐙,更是唐代騎兵裝備的直接物證。據《唐六典》記載,貞觀年間唐軍騎兵占比達30,六駿的存在,正是這支“玄甲軍”縱橫天下的縮影。
    在藝術史上,六駿開創了中國陵墓雕刻的新紀元。此前的漢代石刻多為圓雕,而六駿采用高浮雕技法,通過馬匹的動態、肌肉的張力和箭鏃的細節,營造出強烈的敘事感。魯迅曾評價其“簡直前無古人”,認為它們將寫實與寫意完美結合,代表了唐代雕刻藝術的最高水準。這種風格深刻影響了後世,如乾陵的翼馬、順陵的走獅,都能看到六駿的影子。
    六駿更是文化交流的使者。颯露紫的中亞馬種特征、拳毛騧的突厥語名字,揭示了唐王朝與西域的密切往來。據《冊府元龜》記載,唐太宗曾命人將六駿的圖樣送往西域諸國,既是炫耀武力,也是展示大唐開放包容的姿態。這種文化自信,在六駿昂首嘶鳴的姿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暮色中的碑林,六駿的身影愈發清晰。它們的鬃毛依然沾滿盛唐的風塵,蹄鐵上還留著征戰的痕跡。這些沉默的守護者,用青石之軀承載著一個王朝的記憶,也向世人訴說著中華民族對英雄主義的永恒敬仰。當我們凝視它們時,仿佛能聽到金戈鐵馬的呼嘯,看到旌旗蔽日的戰場,感受到那個“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偉大時代。這或許就是昭陵六駿的真正價值——它們不僅是六塊石頭,更是一個民族精神的圖騰,永遠鐫刻在中華文明的豐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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