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顏氏家廟碑:顏魯公筆下的忠義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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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碑林博物館第二展室的玻璃展櫃裏,一方黝黑的石碑靜靜矗立。碑首螭龍盤繞,碑身四麵環刻,雖曆經千年風雨,碑文中“父慈子孝”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這便是被譽為“顏體楷書巔峰之作”的《顏氏家廟碑》,它用338厘米的青石之軀,承載著顏氏家族十三代人的忠孝傳承,也見證著一位書法宗師以筆為刃的生命絕唱。
一、石碑溯源:亂世中挺立的家族史詩
唐建中元年公元780年)的長安城,剛剛經曆安史之亂的創傷。在通化坊顏氏祖宅的廢墟上,72歲的太子少師顏真卿正指揮工匠立起一方巨大石碑。此時的他,剛經曆了兄長顏杲卿一門30餘口被叛軍殺害的慘劇,又目睹了朝廷權臣盧杞的排擠打壓。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顏真卿決定用一塊石碑,為顏氏家族樹起精神的豐碑。
顏氏家族的曆史,堪稱一部濃縮的華夏文明史。碑文開篇追溯至春秋時期的顏回,這位孔子最器重的弟子,以“一簞食一瓢飲”的安貧樂道精神,奠定了顏氏家風的根基。東晉時,顏真卿的十三世祖顏含隨晉元帝南渡,將顏氏忠孝傳家的理念帶到江南。碑文特別提到,顏含在永嘉之亂中“冒刃衛親”,用身體為兄長擋住叛軍的刀鋒,這種舍生取義的精神,成為顏氏家風的核心。
到了北齊,顏之推寫下《顏氏家訓》,將儒家倫理與亂世生存智慧熔鑄為“古今家訓之祖”。書中“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的箴言,至今仍被奉為修身圭臬。顏真卿的父親顏惟貞,雖一生官職不顯,卻以“學優則仕”的理念教導子女,其子顏真卿、顏杲卿皆以忠義名垂青史。
立碑之際,顏真卿已升任太子少師,子侄八人同日封爵。這種“一門八貴”的榮耀,讓他愈發感到傳承家風的緊迫。碑文末尾,他特意補刻《碑後記》,記錄下家族成員的官職升遷,仿佛在向世人宣告:顏氏的榮耀,不在於權勢地位,而在於“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精神延續。
二、碑刻密碼:顏體楷書的終極形態
站在碑前仰望,李陽冰篆書的碑額“顏氏家廟之碑”六字,如鐵畫銀鉤般嵌入碑首。這位唐代篆書第一人的作品,線條如綿裏裹鐵,與顏真卿的楷書形成剛柔相濟的美學張力。碑身四麵環刻的3800餘字楷書,是顏真卿晚年書法的集大成者。此時的他,已將早年《多寶塔碑》的秀潤、《顏勤禮碑》的雄強熔鑄為“人書俱老”的境界。
細觀碑文,橫畫起筆如蠶頭般圓渾,收筆卻似燕尾般鋒利,這種“蠶頭燕尾”的筆法,將篆書的古樸與楷書的嚴謹完美結合。豎畫如青銅劍戟般挺直,卻在末端微微向內彎曲,形成獨特的“顏體弧度”,既增強了結構的穩定性,又賦予文字以生命的律動。最令人稱奇的是“孝”字的處理:末筆長達三厘米,如同一柄直指蒼穹的長劍,既呼應了碑文“孝為德本”的主題,又暗合顏真卿剛正不阿的品格。
碑文中還隱藏著一個巧妙的設計:顏真卿將“國”字的外框刻意寫得方正開闊,內部“或”字的戈鉤則極力舒展,形成“胸懷天下”的視覺效果。這種“外圓內方”的結構,正是顏氏家風“守正出奇”的藝術化表達。明人王世貞評此碑“風棱秀出,精彩注射”,認為其筆畫間隱隱透露出“勁節直氣”,堪稱“真書家至寶”。
三、考古發現:千年流轉的金石記憶
這塊石碑的命運,堪稱一部微縮的中國文化史。唐末戰亂中,它與其他碑刻一同被遺棄在長安郊外的荒草叢中,直到北宋太平興國七年982年),才被孔目官李延襲發現並移入文廟。遷移過程中,工匠們在碑陰刻下“太平興國七年八月二十九日重立”的題記,篆書出自高僧夢英之手,成為研究宋代書法的重要實物。
1963年,考古人員在碑座底部發現了一行模糊的刻痕:“顏氏後裔顏複之謹記”。經考證,這是南宋學者顏複之在修複碑刻時留下的標記。他在《顏氏家廟碑跋》中寫道:“觀魯公此書,如見其臨難不苟之節”,足見顏氏後人對這塊石碑的珍視。清代金石學家王澍撫摸著碑身的裂痕感歎:“此碑如商周彝鼎,不可逼視”,將其列為“顏書第一”。
2019年,西安美院團隊對石碑進行3d掃描時,意外發現碑陰右側有一處隱藏的夾層。通過x射線透視,專家們看到夾層內保存著一方唐代歙硯,硯蓋上刻著“顏氏家廟用硯”六字。這方硯台的發現,不僅印證了碑文記載的“家廟祭祀之器”,更讓我們得以想象顏真卿當年在碑前揮毫的場景。
四、價值重估:從家族記憶到文明符號
在書法史上,《顏氏家廟碑》標誌著楷書美學的重大轉折。此前的初唐楷書以瘦硬為美,如歐陽詢的險峻、虞世南的溫潤,而顏真卿則開創了“雄渾剛健”的新範式。他將篆隸筆法融入楷書,使每個字都如青銅器般莊重古樸,這種“顏體”風格深刻影響了後世,從蘇軾的豐腴到何紹基的拙樸,皆可追溯至此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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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曆史文獻,碑文詳細記載了顏氏家族十三代人的官職、著述和德行,可補《新唐書·宰相世係表》之缺。例如,碑中提到顏真卿的祖父顏昭甫“善訓詁,工篆籀”,這與《舊唐書》中“顏氏以儒學顯”的記載相互印證。更珍貴的是,碑文記錄了顏氏家族與唐代文化名流的交往,如顏真卿與李白、杜甫的唱和,為研究盛唐文人圈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在文化傳承層麵,《顏氏家廟碑》成為忠孝精神的象征。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曾臨摹此碑,並在碑拓上題字:“讀魯公書,如見其捐軀報國之誌”。清代林則徐任陝西巡撫時,特意到碑林拜謁此碑,寫下“忠孝傳家”的匾額懸掛於碑亭之上。這種精神的延續,在當代依然煥發著生命力:2020年,武漢抗疫期間,醫護人員在防護服上寫下“顏體”大字“必勝”,用傳統書法凝聚抗疫力量。
暮色中的碑林,《顏氏家廟碑》的輪廓愈發清晰。碑身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是歲月的密碼;每一個筆畫,都在訴說著顏氏家族的忠義傳奇。它不僅是一塊石碑,更是一部流動的中國文化史——從顏回的安貧樂道,到顏之推的家訓傳世,再到顏真卿的舍生取義,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就這樣在金石之間代代相傳。當我們凝視碑文中“父慈子孝”的字樣時,看到的不僅是書法藝術的巔峰,更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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