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開成石經:鐫刻在青石上的文明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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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碑林博物館第一展室的穹頂下,114塊青灰色石碑如列陣的衛兵般整齊矗立。碑身上的楷書經文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仿佛能觸摸到千年之前工匠們鐫刻時的溫度。這便是被譽為“石質圖書館”的開成石經,它用六十五萬字的篇幅,將儒家經典永久凝固在青石之上,成為中華文明最堅實的文化基石。
    一、石經誕生:風雨飄搖中的文化堅守
    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的長安城,剛剛經曆甘露之變的腥風血雨。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曾經輝煌的大唐王朝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在國子監的講論堂裏,工部侍郎鄭覃望著牆壁上斑駁的五經壁本,心中湧起深深的憂慮——這些由張參、齊皞等學者校勘的經典,曆經戰亂已殘破不堪,學子們傳抄時又訛誤百出。若任由這種狀況持續,儒家道統將麵臨失傳的危險。
    鄭覃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自安史之亂後,唐代的文化傳承遭遇重創。民間流傳的經典版本五花八門,甚至出現“《詩經》無《雅》《頌》,《尚書》缺《堯典》《舜典》”的荒誕局麵。科舉考試中,考生因文本差異屢屢引發爭議,國子監的博士們也因版本不同而爭論不休。在這樣的背景下,鄭覃上奏文宗:“經籍訛謬,博士相沿,難為改正,請召宿儒奧學,校定六籍,準後漢故事,勒石於太學,永代作則。”
    太和七年833年)十二月,刻經工程正式啟動。鄭覃親自擔任總負責人,召集了艾居晦、陳玠等一批精通書法與經學的學者。工匠們從終南山開采出優質石材,每塊石碑高217厘米、寬8396厘米,厚達20厘米,重量超過兩噸。為確保經文準確無誤,校勘團隊參考了東漢熹平石經、曹魏正始石經等前代刻本,同時比對了大量民間藏書。據記載,僅《尚書》一篇就校勘出300餘處異文,最終選定歐陽詢家族傳承的今文經本作為底本。
    刻經過程中發生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插曲。當刻至《春秋公羊傳》時,工匠們發現經文末尾有一段空白。原來,東漢經學家何休的《春秋公羊傳解詁》在此處有大段注釋,但唐代科舉考試隻考經文不考注疏,因此鄭覃下令將注釋部分剔除。這個細節反映出唐代經學從“注疏並重”向“以經為本”的轉變,也為後世經學研究留下了珍貴的原始文本。
    二、石質經典:六十五萬字的文化密碼
    站在石經前,撲麵而來的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秩序感。每塊石碑兩麵刻字,每麵8欄,滿行10字,楷書字體工整如印刷體,字徑約2厘米,通篇幾乎不見塗改痕跡。這種嚴謹的布局,與唐代官修史書《唐六典》中“楷書體式,皆有定式”的記載相互印證,展現出官方對經典文本的極致追求。
    書法藝術上,開成石經堪稱唐代楷書的教科書。艾居晦的字體融合了歐陽詢的險峻與顏真卿的雄渾,橫畫起筆如蠶頭般圓渾,收筆卻似刀刃般鋒利;豎畫挺直如青銅劍戟,末端微微向內彎曲,形成獨特的“唐楷弧度”。最精妙的是“孝”字的處理:末筆長達三厘米,如同一柄直指蒼穹的長劍,既呼應了儒家“百善孝為先”的理念,又暗合唐代士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石經中還隱藏著唐代社會的文化密碼。例如,《周禮》篇記載的“六官製度”,與唐代三省六部製遙相呼應;《儀禮》中關於祭祀、冠婚的細節,為研究唐代禮儀製度提供了直接證據。更值得注意的是,石經中保留了大量唐代避諱字,如“民”字缺筆避諱唐太宗李世民,“世”字缺筆避諱唐高宗李治,這些細節成為考證唐代曆史的重要依據。
    三、千年流轉:從國子監到碑林的傳奇
    刻成後的開成石經被安置在唐長安城務本坊的國子監內,很快成為文人學子頂禮膜拜的聖地。據《舊唐書》記載,每逢科舉考試前夕,太學門前車水馬龍,學子們紛紛拓印石經作為備考資料。這種盛況持續了四十餘年,直到黃巢起義的戰火蔓延至長安。
    唐昭宗天佑元年904年),朱溫脅迫唐室遷都洛陽,長安城遭到毀滅性破壞。留守長安的將領劉鄩在幕僚尹玉羽的建議下,將開成石經遷至尚書省西隅今西安社會路一帶)。遷移過程中,為防止石碑斷裂,工匠們創造性地在碑身兩側鑿出榫卯結構,用木架固定運輸。這個巧妙的設計,使石經在千年後依然保持著穩定的結構。
    北宋元佑二年1087年),漕運使呂大忠將石經遷入府學北墉,這便是西安碑林的前身。此次遷移中,工匠們發現石經因長期暴露在外,部分碑文已風化模糊。他們采用“雙鉤填墨”的技法進行修補,即用細筆沿著字跡輪廓描摹,再用墨汁填充。這種修複方法至今仍被用於古代石刻的保護。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的關中大地震,給石經帶來了毀滅性打擊。四十餘塊石碑被震斷,《詩經》《禮記》等篇章殘缺不全。萬曆十七年1589年),陝西巡撫王堯典組織人力對石經進行大規模修補。令人稱奇的是,工匠們在修補時采用“以石補石”的方法,從終南山開采紋理相近的石材,按照原碑尺寸重新鐫刻缺損部分。如今在碑林的展櫃中,仍能看到修補處新舊石材的微妙色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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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價值重估:超越時空的文明坐標
    在經學史上,開成石經是儒家經典傳承的分水嶺。此前的漢代熹平石經、曹魏正始石經,因戰亂僅存殘片,而開成石經完整保存了十二部經典,成為後世校勘古籍的“黃金標準”。清代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感歎:“唐石經出,而漢魏之經皆可考矣。”例如,石經中的《尚書》采用東晉梅賾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雖然後世證實其為偽書,但它卻是唐代科舉考試的標準文本,深刻影響了宋明理學的發展。
    在漢字發展史上,開成石經是楷書規範化的裏程碑。經統計,石經中的異體字率僅為0.030.18,遠低於同時期的寫本和石刻。這種高度標準化的字體,為宋代雕版印刷術的普及奠定了基礎。據《夢溪筆談》記載,北宋國子監刻印《九經》時,正是以開成石經為底本,“字畫端嚴,人爭摹之”。
    在文化交流層麵,開成石經成為中華文明輻射東亞的見證。唐代高僧鑒真東渡日本時,曾攜帶石經拓本贈予奈良東大寺。日本學者藤原佐世在《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專門著錄“唐石經拓本十二種”,並評價其“筆法精妙,可為萬世法”。直到今天,日本京都大學藏有的開成石經殘拓,仍是研究唐代書法的重要實物。
    暮色中的碑林,開成石經的輪廓在夕陽下愈發清晰。碑身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是歲月的密碼;每一個文字,都在訴說著中華文明的堅韌與傳承。它不僅是六十五萬字的石刻經典,更是一個民族對知識的敬畏、對文化的堅守。當我們凝視這些曆經千年的文字時,看到的不僅是書法藝術的巔峰,更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脈絡——從孔子杏壇講學,到鄭覃刻經立碑,再到今天的數字化保護,這種對經典的傳承與創新,正是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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