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顏勤禮碑:顏真卿晚年筆力凝聚的曆史豐碑

字數:3635   加入書籤

A+A-


    唐大曆十四年的長安城,秋意已深。七十歲的顏真卿站在碑石前,手中狼毫飽蘸濃墨,目光穿透時光,落於碑麵空白處。他鬢發斑白,袍袖間還帶著安史之亂時的風塵——那些在平原郡舉旗抗敵的歲月,那些兄長顏杲卿被叛軍斷舌的慘烈,那些曆經浮沉後對家族與社稷的深慮,此刻都凝在腕間。這塊為曾祖父顏勤禮所立的神道碑,即將成為他晚年書法的巔峰見證,也將在千年後於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展廳裏,以筋骨血肉俱全的筆墨,訴說盛唐氣象與士人風骨。
    一、碑銘之源:從家族榮光到亂世心跡
    顏勤禮碑的誕生,與一個煊赫數百年的家族密不可分。顏氏自曹魏時起便為望族,至唐代更以儒學傳家,顏勤禮作為顏真卿的曾祖父,生前官至秘書省著作郎,雖非顯宦,卻以德行學問聞名鄉裏。真正讓顏氏家族名動天下的,是安史之亂中顏杲卿、顏真卿兄弟的義舉——當安祿山叛軍席卷河北,時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首舉義旗,兄長顏杲卿據守常山,終因寡不敵眾城破,被安祿山割舌斷肢,罵賊而死。這場慘烈的抗爭,讓顏氏一門成為忠烈的象征,也讓顏真卿在後世的記憶中,始終與“氣節”二字相連。
    大曆年間,顏真卿已曆仕玄、肅、代三朝,官至太子少師,卻因剛正不阿屢遭排擠。當他提筆為曾祖父撰寫碑文時,心境或許複雜難言:既有對先祖德行的追慕,更有對家族忠義傳統的堅守。碑文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記述,看似尋常的家族倫理,實則是亂世中對精神根基的重塑。值得注意的是,碑文未提顏勤禮任何顯赫功績,卻詳述其“納忠補過”的處世之道,這種看似“平淡”的敘述,恰是顏真卿借先祖之口,對當時藩鎮割據、朝綱紊亂的現實發出的隱諫。
    關於此碑的流傳,還有一段頗具戲劇性的經曆。北宋年間,金石學家趙明誠李清照丈夫)在《金石錄》中記載此碑“在長安縣”,但此後數百年間,它卻消失於曆史煙塵中。直到1922年,西安西關一李姓農民在掘井時,於地下三米處發現了這塊被泥土封存的石碑——碑身完整,字跡清晰,仿佛時光在它身上按下了暫停鍵。考古人員發現,碑側刻有北宋人題記“忽在此地得之,遂移入府學”,原來早在宋代,此碑就曾被發現並移至文廟,後因戰亂再次掩埋。這段“入土重生”的經曆,讓顏勤禮碑更添傳奇色彩。
    二、碑刻之本:形製、書體與文字密碼
    顏勤禮碑通高268厘米,寬92厘米,厚25厘米,由一整塊青石雕琢而成。碑首呈半圓形,素麵無紋,這與唐代中後期盛行的螭首碑不同,或許是顏真卿刻意追求古樸之風。碑身正麵刻文33行,每行38字,共1278字,碑陰及兩側原本刻有顏氏後人題跋,但因長期埋於地下,部分文字已漫漶不清。最珍貴的是碑右側的宋代題記,清晰記載了北宋元佑年間移碑至府學的經過,為研究碑刻流傳提供了關鍵證據。
    從書法形製看,此碑是典型的唐代官碑規格,卻在書寫上突破了當時的程式化束縛。顏真卿此時已至晚年,曆經“顏體”早期的端莊嚴謹如《多寶塔碑》)、中期的雄渾開張如《大唐中興頌》),到此刻已臻“人書俱老”之境。細觀碑文,筆畫間充滿“屋漏痕”般的自然之力——橫畫起筆時若隱若現的“蠶頭”,收筆時含蓄的“燕尾”,並非刻意雕琢,而是筆鋒在宣紙上自然運行的痕跡;豎畫如千年古柏,看似粗重卻筋骨暗藏,尤其是“中豎”常作“略彎”之勢,如“年”“中”等字,仿佛蘊含著彈性與張力。
    碑文內容可分為三部分:首敘顏勤禮的先祖世係,從顓頊後裔到曹魏顏斐,再到唐代顏師古,譜係清晰,盡顯世家風範;中述顏勤禮生平,特別強調其“事親以孝,與人以忠”的品格,以及在弘文館校訂典籍的學術貢獻;末記立碑緣由及子孫官職。值得注意的是,碑文中多次出現“安史之亂”的相關表述,如“屬胡羯憑陵,避地江表”,雖用詞隱晦,卻暗含對叛亂的憤慨。這種將家族史與時代史交織的寫法,讓碑文超越了普通墓誌銘的範疇,成為研究唐代中期社會狀況的珍貴文獻。
    三、考古發現:泥土下的千年守護
    1922年顏勤禮碑的出土,堪稱中國近代金石考古的重要事件。當時的考古工作者發現,此碑埋於地下時,碑麵朝下,恰好被一層細膩的黃土覆蓋,形成了天然的保護層。這種“倒置埋藏”的方式,極可能是宋代移碑時為保護碑文所采取的措施——古人早已懂得,讓碑麵遠離地表水侵蝕,方能長久保存文字。出土時,碑身僅有幾處細微裂痕,大部分字跡如新刻一般,尤其是“點”“捺”等筆畫的鋒芒,曆經千年仍清晰可辨,這在唐代碑刻中極為罕見。
    更令人稱奇的是碑側的宋代題記。這段刻於北宋元佑年間的文字,詳細記錄了“長安令取此碑入府學”的過程,還提到當時有文人“模拓數千本”。這說明早在宋代,顏勤禮碑就已被視為書法珍品,文人墨客爭相拓印臨摹。考古人員通過拓片比對發現,宋代拓本與現存碑文幾乎完全一致,證明此碑在地下的近千年間,文字未受嚴重風化。這種“被動性”的考古發現,為研究唐代碑刻的製作工藝、保存環境提供了絕佳樣本——從石料選擇細膩的石灰石)到雕刻技法雙刀刻法為主,單筆刻法修飾細節),再到埋藏保護,都展現了古代工匠的智慧。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20世紀80年代,西安碑林博物館對顏勤禮碑進行了科學保護。通過光譜分析發現,碑文表麵附著一層極薄的碳酸鈣結晶,這是地下水長期滲透後形成的天然保護膜,雖讓部分文字略顯“發白”,卻阻止了進一步風化。文物修複專家還在碑身底部發現了幾個北宋時期的榫卯痕跡,證明宋代移碑時曾為其製作過碑座,這種對文物的珍視態度,與今日的保護理念一脈相承。
    四、價值之光:書法、曆史與精神的三重坐標
    在書法藝術的長河中,顏勤禮碑代表著“顏體”的最高成就。與早期《多寶塔碑》的規整秀雅不同,此碑筆畫間充滿“篆籀之氣”——即融入了篆書的圓轉筆意,讓楷書不再局限於方折生硬的框架。如“國”“圖”等全包圍結構的字,外框並非筆直僵硬,而是略帶弧形,仿佛有呼吸之感;“戈”畫的斜鉤如彎弓待發,如“成”“或”等字,鉤畫處蓄勢而發,力透紙背。這種“以篆入楷”的創新,打破了初唐以來楷書過於追求法度的桎梏,為書法注入了“寫意”的靈魂,也直接影響了後世柳公權、歐陽修乃至近代何紹基等書家的風格。
    從曆史研究角度看,碑文是一部濃縮的唐代士族生活史。顏勤禮曾參與《武德律》的修訂,碑文對這一事件的記載,可與《舊唐書》相互印證;文中提到的“弘文館學士”“秘書省著作郎”等官職,展現了唐代文官製度的細節;甚至顏勤禮“娶琅琊王氏女”的婚姻記載,也折射出當時士族間的聯姻網絡。更珍貴的是,碑文中保留了大量唐代俗語,如“祿命不諧”“朝野推賢”等,讓千年後的我們得以窺見當時的語言風貌。曆史學家陳垣曾評價:“顏氏家廟碑與顏勤禮碑,可補唐史之闕者甚多。”
    而在精神層麵,顏勤禮碑承載著中國士人最看重的“忠義”基因。顏真卿書寫此碑時,安史之亂已平定二十餘年,但藩鎮割據的陰影仍在。他在碑文中反複強調“忠”“孝”二字,並非簡單的道德說教,而是將家族倫理與國家大義融為一體——這種思想,在碑文中“雖位卑未敢忘憂國”的隱含表述中,在“曆官三十載,未嚐有過”的自我要求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當後世學子臨摹此碑時,指尖觸碰的不僅是筆墨線條,更是一種“寧折不彎”的精神氣節——這也正是顏體書法曆經千年而魅力不減的核心所在。
    如今,顏勤禮碑靜靜矗立在西安碑林博物館第二展室。每日都有無數目光落在那些斑駁卻筋骨畢現的文字上:有人驚歎於“顏體”楷書的雄渾大氣,有人沉迷於碑文背後的家族傳奇,有人則在筆鋒轉折間,觸摸到一個王朝的興衰與一個士人的靈魂。它像一部立體的唐代史書,用筆墨的厚度,丈量著時間的深度。
    喜歡國寶的文明密碼請大家收藏:()國寶的文明密碼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