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寶塔碑:盛唐佛緣與顏體初鳴的石刻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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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寶十一載的長安城,青龍寺的晨鍾穿透薄霧,驚醒了皇城根下的街巷。彼時的顏真卿剛過不惑,任武部員外郎,尚是仕途上的新銳。某日,他應楚金禪師之邀踏入寺院,隻見數十名工匠正圍著一方青石板鑿刻,碎石飛濺中,未來將名動天下的《多寶塔感應碑》已初現輪廓。陽光透過殿宇飛簷,在碑身上投下斑駁光影,仿佛預示著這塊石碑將承載的不僅是佛教典故,更是一位書法巨匠青澀而蓬勃的藝術起點——它日後會在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展廳裏,以端嚴秀勁的筆觸,訴說盛唐佛教的興盛與顏體楷書的萌芽。
一、碑銘之源:高僧弘法與文人書丹的佛緣際會
多寶塔碑的誕生,始於一場跨越二十載的佛教弘願。唐玄宗開元年間,高僧楚金禪師在長安西明寺夢見多寶佛塔,遂立誌建塔供奉。據碑文記載,楚金禪師“誦經萬遍,感佛現光”,在建塔過程中更有“舍利湧現”的靈異事件——這類帶有傳奇色彩的敘述,實則是唐代佛教借助神異故事弘揚佛法的常見方式。當寶塔於天寶十一載落成時,已官至諫議大夫的岑勳大詩人岑參之弟)為之撰寫碑文,而書寫碑銘的重任,竟落到了時年四十四歲的顏真卿肩上。
這一選擇背後暗藏深意。顏真卿出身儒學世家,卻與佛教淵源頗深:其家族中多人信奉佛教,兄長顏杲卿曾為僧人撰寫碑銘,他本人早年在洛陽福先寺求學時,便與高僧有過交往。楚金禪師選中顏真卿,或許正因看中他兼具儒家士人的聲望與對佛教的親和態度。更值得玩味的是,顏真卿此時剛經曆仕途第一次貶謫因彈劾權臣被外放平原郡),歸京後任閑散官職,這種“不得誌”的境遇,反而讓他有精力投入書法創作。碑文中“道無不在,機感則通”的表述,既是對佛法的闡釋,也暗含著他對人生際遇的感悟。
關於此碑的流傳,民間曾有“夜刻晝顯”的傳說:工匠們雕刻時,每至夜晚碑麵便浮現金光,所刻文字自然成型。這種神化記載雖不可信,卻反映了時人對碑刻的敬畏。事實上,多寶塔碑在唐代就已聲名遠播,據宋代《寶刻類編》記載,當時文人“模拓者日以百數”,連日本遣唐使都曾攜帶拓本東渡——這種早期的文化輸出,讓多寶塔碑尚未入土便已成為書法範本。至北宋年間,此碑被移入西安碑林時稱京兆府學),曆經千年戰火而未損,堪稱金石奇跡。
二、碑刻之本:形製、書體與佛典密碼
多寶塔碑通高285厘米,寬102厘米,厚30厘米,由整塊石灰岩雕成。碑首為典型的唐代螭首樣式,兩條交纏的螭龍怒目圓睜,鱗片雕刻細膩,與碑身的端莊文字形成剛柔對比。碑身正麵刻文34行,每行66字,共2000餘字,碑陰及兩側原本刻有後人題跋,但因長期捶拓,部分文字已模糊。最珍貴的是碑額處的“多寶塔感應碑”六字,由岑勳以隸書題寫,與顏真卿的楷書正文相映成趣,展現了唐代碑刻“篆隸楷”兼具的藝術追求。
從書法形製看,此碑是顏真卿早期楷書的典範之作,與晚年《顏勤禮碑》的雄渾截然不同。細觀筆畫,橫畫起筆多作“切鋒”,如“一”“二”等字,鋒芒畢露卻不生硬;豎畫則取“垂露”之姿,如“中”“年”等字,挺拔如竹節,收筆處微頓蓄勢。最具特色的是“點”的寫法:或如桃形飽滿如“空”“寶”的頂點),或如匕首斜切入紙如“永”字側點),每一筆都暗含“側鋒取勢”的技巧。這種筆法明顯受到初唐書法大家褚遂良、虞世南的影響,卻又融入了顏真卿自己的理解——比如“捺”畫的“一波三折”,比褚體更顯厚重,已初現“顏體”筋骨。
碑文內容可分為三部分:首敘多寶塔建造緣起,詳述楚金禪師的靈異夢境與建塔過程;中述佛塔的形製與供養功德,特別提到“舍利入塔時,光照天地”的神異事件;末為讚偈,以韻文形式弘揚佛法。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多次出現“密宗”元素,如“陀羅尼咒”“曼荼羅壇”等記載,這與楚金禪師兼修密宗的背景相符,為研究唐代密宗傳播提供了實物資料。曆史學家陳垣曾指出,碑文中“天寶七載敕內侍趙思偘監理”的記載,可補《唐六典》中宮廷與佛教關係的細節。
三、考古發現:從唐代寺院到碑林展廳的千年守護
1935年,考古人員在西安西明寺遺址今西北大學附近)發掘時,發現了多寶塔碑的唐代原址痕跡——碑座四周留有柱礎遺跡,證明此處原是一座佛塔碑亭。通過地層分析可知,此碑自唐代立於寺中後,未經曆大規模遷移,直至北宋被移入府學。這種“原地保存”的狀態,讓碑文免受搬運損壞,成為唐代碑刻中保存最完好的作品之一。出土時,碑身僅有幾處細微裂紋,經檢測是石灰岩自然風化所致,而非外力破壞。
更重要的發現在於碑陰的宋代題記。這段刻於北宋元佑年間的文字,詳細記錄了“京兆尹取此碑入府學”的過程,還提到當時有工匠“重刻碑陰題名”。考古人員通過拓片比對發現,宋代拓本與現存碑文幾乎完全一致,唯碑陰部分因後世加刻而略有差異。20世紀90年代,西安碑林博物館對碑文進行光譜分析,發現表麵附著一層極薄的氧化鈣膜,這是千年間地下水滲透與空氣氧化共同作用的結果,雖讓部分文字略顯“包漿”,卻形成了天然保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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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修複專家還在碑身底部發現了唐代工匠的刻痕密碼:左側有“采石於鄠邑終南山”的小字,右側刻有工匠姓名“李君瓚”。通過與《唐代工匠名錄》比對可知,李君瓚是天寶年間著名的碑刻大師,曾參與乾陵述聖紀碑的雕刻。這種將采石地與工匠姓名刻於碑底的做法,在唐代官碑中極為少見,為研究唐代碑刻的製作流程提供了直接證據——從石料開采、運輸到雕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產業鏈條。
四、價值之光:書法、宗教與時代的三重鏡像
在書法藝術的坐標係中,多寶塔碑是“顏體”形成的關鍵節點。與初唐楷書“尚法”的極致如歐陽詢《九成宮》的一絲不苟)不同,此碑在嚴守法度的同時,注入了“寫意”的精神——比如“口”部的處理,外框並非絕對方正,而是略帶弧形,如“國”“圖”等字,仿佛有呼吸之感;“橫折”處不刻意頓筆,而是自然過渡,如“門”“聞”等字,線條流暢而有彈性。這種“法中求變”的探索,為顏真卿後期突破楷書程式奠定了基礎,也讓多寶塔碑成為後世學習楷書的入門經典——從宋代朱熹到近代沈尹默,無數書家的習字生涯都從臨摹此碑開始。
從宗教史角度看,碑文是唐代密宗盛行的鮮活見證。楚金禪師作為不空三藏的弟子,是將密宗引入長安的重要人物,碑文中“誦陀羅尼萬遍”“結壇供養”等記載,展現了密宗“口誦真言、手結印契、心作觀想”的修持特點。更珍貴的是,文中提到的“多寶塔”形製——“七層八麵,高三百尺”,與現存西安大雁塔的唐代形製高度吻合,為研究唐代佛塔建築提供了文字參照。佛教史專家湯用彤曾評價:“多寶塔碑所記,實唐代密宗傳播之實錄也。”
而在時代精神層麵,此碑折射出盛唐文化的兼容並蓄。一方麵,顏真卿以儒家士人的身份書寫佛教碑文,體現了“三教合流”的社會思潮;另一方麵,碑文中“上資皇帝,下及眾生”的表述,將宗教功德與皇權崇拜結合,反映了唐代佛教“依附王權”的特征。當我們細品碑中“四海晏然,八紘清泰”的字句時,既能感受到開元盛世的餘韻,也能隱約察覺到安史之亂前夜的隱憂——這種時代情緒的微妙流露,讓多寶塔碑超越了普通宗教碑刻的範疇,成為解讀盛唐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
如今,多寶塔碑陳列在西安碑林博物館第一展室的顯要位置。每日都有學書者在此駐足,或鋪紙臨摹,或凝神細觀。那些被千萬次觸摸的文字,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寶”字的寶蓋頭如飛鳥展翅,“塔”字的豎彎鉤似遊龍擺尾,“佛”字的單人旁若垂露欲滴。它像一位沉默的師長,用端嚴的筆畫教導後人何為“法度”,又以靈動的筆意昭示何為“生機”。在碑石的裂隙間,不僅封存著盛唐的佛事盛況,更凝固著一個書法家對藝術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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