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漢彩繪陶馬:凝固在陶土中的帝國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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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青州博物館的漢代展廳,一匹高40厘米、長47厘米的彩繪陶馬昂首佇立。它通體以赭石色為底,鬃毛與尾梢施以黑色,馬具上的朱紅與寶藍曆經千年依然鮮豔。這匹出土於香山漢墓陪葬坑的陶馬,不僅是西漢陶塑藝術的典範,更是打開漢代社會生活密碼的鑰匙。當我們凝視它微微翕動的鼻翼與肌肉隆起的四肢,仿佛能聽見兩千年前菑川國的馬蹄聲在齊魯大地回蕩。
    一、王陵遺珍:陶馬背後的帝王身影
    2006年6月,青州譚坊鎮香山北麓的取土現場,一尊彩繪陶俑的頭顱從黃土中露出,揭開了香山漢墓的神秘麵紗。這座\"甲\"字形大型土坑豎穴墓,墓室邊長35米,陪葬坑內密集排列著2000餘件陶俑、陶器,以及兩輛陶車馬。考古人員通過墓葬形製與出土器物分析,推測墓主極可能是西漢菑川國的某位諸侯王,而這匹彩繪陶馬,正是諸侯王生前威儀的象征。
    菑川國是西漢初年分封的同姓諸侯國,其疆域大致涵蓋今濰坊、青州一帶。第一代菑川王劉賢是漢高祖劉邦之孫,在位期間曾參與\"七國之亂\",最終兵敗自殺。香山漢墓的發現,為研究西漢諸侯王陵寢製度提供了珍貴實證。陪葬坑內陶馬與陶俑的排列方式,暗合《後漢書·禮儀誌》中\"諸侯墓用偶人車馬\"的記載,反映了漢代嚴格的喪葬等級製度。
    陶馬的造型設計亦暗藏玄機。其雙耳豎立如削竹,雙目圓睜似銅鈴,頸部肌肉隆起,四肢勁健有力,這種\"龍馬\"形象源自《周禮·夏官》中\"八尺以上為龍\"的記載,是漢代貴族對神馬的藝術想象。馬背上的紅色鞍韉與韁繩,采用模製與彩繪結合的工藝,鞍韉邊緣飾以寶相花紋,韁繩末端垂有流蘇,與《鹽鐵論》中\"貴人之家,鞍馬被文繡\"的描述相印證,彰顯了墓主的尊貴身份。
    二、陶土華章:彩繪背後的科技密碼
    這匹陶馬以當地黃土為胎,經低溫燒製而成。陶胎表麵先塗一層白色陶衣,再以礦物顏料繪製紋飾。科技檢測顯示,赭石色底漆含赤鐵礦成分,黑色鬃毛使用石墨,朱紅色馬具為朱砂,寶藍色紋飾則是天然青金石研磨而成。這些顏料通過動物膠調和,形成穩定的彩繪層,曆經千年依然附著力極強。
    陶馬的製作工藝融合了模製與手工雕刻。馬頭、軀幹采用分段模製,頸部鬃毛與馬尾則以手工捏塑。工匠在陶胎未幹時,用竹刀刻畫馬的肌肉紋理,腹部兩側陰刻出肋骨輪廓,這種\"以形寫神\"的技法,使陶馬在靜態中呈現出動態的韻律感。更令人驚歎的是,馬的口腔內以白色顏料點染牙齒,鼻孔兩側刻出細微的呼吸痕跡,細節處理之精妙,堪比秦陵兵馬俑中的陶馬。
    馬具的設計尤為獨特。鞍韉由皮革與木架構成,表麵彩繪菱形網格紋,鞍橋兩端向上翹起,與內蒙古出土的漢代實物馬鞍形製一致。韁繩分為轡頭與嚼環兩部分,轡頭穿過馬耳固定,嚼環則置於馬口內,這種\"銜勒式\"馬具係統,是漢代騎兵裝備成熟的標誌。值得注意的是,陶馬的胸前還懸掛著一組銅鈴,雖已鏽蝕,但鈴舌的孔洞清晰可見,印證了《詩經》中\"和鈴央央\"的記載。
    三、考古現場:陪葬坑中的帝國縮影
    香山漢墓陪葬坑的發掘,是一次改寫山東漢代考古史的重大發現。坑內文物按功能分為禮儀區、車馬區、生活服務區,其中陶馬與陶車馬位於車馬區,緊鄰主墓道,象征墓主死後仍能駕馭車馬、巡遊四方。兩輛陶車馬均為雙輪單轅,轅前端套有衡木,衡木兩側各縛一軛,這種\"一轅雙軛\"的結構,與《說文解字》中\"轅,輈也,所以引車\"的解釋相符。
    陶馬的擺放方式暗藏深意。四匹陶馬呈兩列橫隊排列,中間兩匹駕轅,兩側兩匹為驂馬,與《詩經·秦風》中\"俴駟孔群\"的描述一致。每匹馬的頭部均朝向東南,與香山漢墓東南方向的即墨故城形成呼應,這種方位選擇可能蘊含著墓主對故土的眷戀,亦或是漢代\"事死如事生\"觀念的體現。
    陪葬坑內還出土了大量青銅兵器,如戈、矛、弩機等,與陶馬、陶俑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儀仗體係。考古人員推測,墓主生前可能擔任過軍事要職,其墓葬中的車馬儀仗,既是對生前權力的複刻,也是漢代\"強幹弱枝\"政策下諸侯王國軍事力量的縮影。
    四、文明坐標:陶馬背後的曆史景深
    從藝術史角度看,這匹彩繪陶馬是漢代陶塑藝術的巔峰之作。它一改秦代陶馬的呆板寫實,注重通過動態表現馬的神韻。馬首微微左偏,雙耳前傾,仿佛在傾聽遠處的蹄聲;馬尾呈\"s\"形彎曲,既符合力學原理,又增添了靈動之感。這種\"靜中寓動\"的表現手法,與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刻異曲同工,共同構成了漢代雕塑藝術的雙璧。
    在科技史層麵,陶馬的彩繪工藝揭示了漢代顏料製備技術的成熟。寶藍色紋飾中檢測出的青金石,需通過絲綢之路從中亞進口,這與《史記·大宛列傳》中\"漢使采蒲陶、目宿種歸\"的記載相印證,說明青州在西漢時期已深度融入歐亞大陸的貿易網絡。赭石色底漆中添加的明礬,起到了固化顏料的作用,這種配方與現代壁畫修複技術不謀而合,展現了古代工匠的智慧。
    文化傳承上,陶馬承載著漢代人對馬的特殊情感。馬不僅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更是軍事力量的象征。漢武帝為獲取大宛汗血馬,不惜發動戰爭,這種對良馬的渴求,在陶馬健美的體型中得到了藝術化表達。此外,馬在漢代還被賦予了祥瑞寓意,《孝經援神契》中\"德至山陵則景雲出,德至深泉則黃龍見,德至鳥獸則鳳凰翔,德至馬則麒麟應\"的記載,使陶馬成為墓主德行的象征。
    青州博物館的這匹西漢彩繪陶馬,是陶土與時光共同鑄就的藝術豐碑。它從香山漢墓的黃土中走來,帶著菑川國的風雲、絲綢之路的駝鈴,以及漢代工匠的匠心。當我們在展櫃前駐足,看見的不僅是一件陪葬品,更是一個帝國的背影——它的雄健與優雅,它的開放與包容,都凝固在陶土的紋理與彩繪的色澤中,成為中華文明長河中永不褪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