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川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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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室王座易主。先王厲暴虐天下,落得國人暴動的下場,最後在流放之地淒涼離世;其子宣王英明有為,一度勵精圖治,史稱“宣王中興”,可歲月不饒人,終究也駕鶴西去。
    如今,當太子姬宮涅踩著新染的朱紅宮毯步向那最高的寶座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新漆的門柱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殿廊下垂掛著的喪幡尚未完全撤去,沉悶與壓抑滲透進每一個角落。他一步一頓,足音在空寂的殿宇裏回響,帶著一種既威勢懾人又隱伏躁動的不安定感。
    他最終落座。居高臨下,目光掃視階下匍匐一片的玄衣卿士。冕旒遮蔽了他上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薄唇與下頜繃緊的線條。新王幽王環視著腳下的群臣,眼神銳利卻又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躍躍欲試的興奮。
    “諸卿——平身。”他開了口,聲音年輕卻透著一種幹澀的沙啞,如同生鏽的齒輪強行轉動。
    話音落下,殿前立刻有了動靜。位列前排的三個人,動作尤為顯眼。為首一人身著深紫朝服,發冠嵌玉,正是上卿之位。他名為虢石父,此刻嘴角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目光低垂,恭順謙卑之至,卻又仿佛胸有成竹,早有把握。緊隨其後是一位麵皮白皙圓潤的官員,名叫尹球,腳步輕快利落,眼中精光四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投其所好的機靈勁兒。最後一位是祭公,袍服寬大,腰佩美玉,行走間環佩輕響,一副從容不迫、氣度不凡的模樣,嘴角也掛著一絲迎合的淡笑。
    殿中肅靜,隻有腳步與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他們三人似有某種無形的默契,不動聲色地微微向前,在離丹陛最近的位置停下,與身後其他群臣拉開了一小段距離。老臣召公虎和吉甫站在稍後的隊列裏,召公麵容清臒,須發如霜,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歸於平靜;吉甫年歲較長,白發蒼蒼,腰背卻異常挺拔,深凹的眼窩裏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過那三個新貴背影,最終垂落眼簾,掩去一抹隱憂。
    新王的目光從三位新貴身上掠過,唇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寂靜。
    “虢石父德望俱隆,當為百官之首,擢為上卿,總理國事;祭公才具非凡,可為司徒,掌教化萬民、協理政務之職。”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頓了頓,目光如鷹隼般落定在尹球身上:“尹球忠心勤勉,擅察人心,可為大夫,主掌朝會禮儀、進諫獻策之責。”
    這番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幽王身邊的侍者立即高舉詔令文書,宣示其意。階下眾人,神色各異,如潮水般起伏不定。一部分人臉上堆起笑容,上前拱手向那三位新貴道賀,言不由衷的恭維之辭不絕於耳。更多的人則低頭沉默不語,神色複雜難辨。吉甫抬起眼瞼,目光幽幽掃過意氣風發的尹球三人,又迅速垂下。召公虎微微側首,向吉甫方向遞過一個意味深遠的一瞥,無聲的警示在兩人的眼神交流中流轉。
    唯有被點名的三人,從跪伏中直起身。虢石父麵上沉穩不變,眼角眉梢那一絲極力抑製的喜悅卻如同被水波漾開,深揖一禮:“臣,叩謝王恩!敢不盡心竭力,不負陛下重托!”聲音四平八穩,穩穩回蕩在殿宇中。
    尹球搶步上前,聲音裏是毫不掩飾的激動:“陛下聖明燭照,臣定當肝腦塗地,為陛下分憂!”腰彎得更深,幾乎要叩到地上。祭公則沉穩許多,緊隨其後深深一躬:“陛下知遇之恩,臣銘感五內,必不負所望。”
    幽王坐在高處,微微頷首,冕旒垂下的玉珠輕輕晃動了一下。那張尚年輕的臉龐上,顯出一種仿佛久渴之人終於嚐到甘露般的饜足與愜意。
    “賜宴。”他簡短地下了令,聲音在空曠大殿中格外清晰。
    宏大的鍾聲隆隆響起,回蕩在整個王城上空。樂工奮力揮起槌,敲擊著龐大的編鍾陣列,清越與渾厚的聲響交織衝撞,在巨大的殿堂裏盤旋不去。
    盛宴在王宮內廷最恢弘的明光殿中鋪開。白玉為階,丹漆廊柱,四壁懸掛錦繡帷幔,上麵織繡著飛騰的天馬與玄鳥祥雲。幾十張繪有繁複漆藝的食案井然排列,案上擺滿青銅器皿。厚重威嚴的鼎中,烹煮著熱氣騰騰的珍饈異獸之肉,散發出濃鬱得令人窒息的香氣;簋盛滿金黃的粟米;爵中瓊漿流動,醇厚的酒氣與肉香混合在一起,如同有形之物充斥在殿內的每一寸空間。
    幽王高踞最尊貴的席位,身著玄衣纁裳的袞服,冕旒前搖曳的珠串遮擋了大半張臉孔,隻留下線條緊繃的嘴唇與棱角分明的下頜。他執起一隻青銅酒樽,環顧下首濟濟一堂的群臣,朗聲道:“諸卿今日齊聚於此,乃吾國福祉!今日,當與諸卿痛飲,共賀新朝之始!”
    他的聲音似乎被殿內熾熱的氣氛托起,透著年輕君主特有的、略帶浮誇的興奮。言畢,他率先舉樽,仰首一飲而盡。
    群臣立即響應,紛紛高擎手中杯盞:“為陛下賀!為新朝賀!”聲音此起彼伏,震得廊下懸掛的喪幡瑟瑟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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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如流水般傾注入觥籌交錯。虢石父端坐於左側下首首席,並未如其他人那般急迫飲酒,隻是淺淺嚐了一口,目光便如無形的絲線,不動聲色地纏繞在幽王身上。尹球就活躍得多,他位次雖稍遜虢石父一籌,人卻早已端著酒爵離席,穿梭於重臣席案之間。他圓潤白皙的臉上笑容可掬,尤其靠近龍座周圍時,言語奉承恰到好處,不時引來幽王幾聲放肆的大笑,其聲在喧嘩樂聲中亦清晰可聞。
    祭公則持重些,但每每開口論事,必引經據典,最後皆歸結為陛下此舉英明,彼策遠見,一派氣度雍容。
    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得如同沸滾的鼎鑊。唯有坐在後排下首相隔不遠的召公虎與吉甫兩人,氣氛凝重。案上美食豐盛,青銅爵中佳釀盈盈,卻似乎並未動過。召公神色凝重,眉頭緊鎖;吉甫偶爾舉杯淺啜一口,目光如古井寒潭般清冷,默默注視著前方那三位新貴的背影與幽王暢快的笑容,杯沿輕輕掠過他如霜般的長須。
    酒過數巡,殿內的喧嘩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了倉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踏破了這一片刻意營造出來的熾熱歡騰。殿門外守候的虎賁侍衛顯然厲聲喝問了幾句,接著便是一陣壓低的、急切的交談。殿內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時的靜音鍵,樂曲未停,但不少席間的祝酒與談笑聲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一名身著皂色差役服色的信使,滿麵塵土,唇皮幹裂,幾乎是被兩名宮衛半攙半拖地架著,踉蹌闖入這金碧輝煌的盛宴。
    滿座目光如炬,瞬間聚焦於此人身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黑曜石地麵上,因為劇烈的奔跑而喘息不止。汗水在他布滿汙垢的臉上衝出幾道溝壑。那信使高舉著一卷竹簡文書,由於極度疲憊和恐懼,雙臂都在微微痙攣。
    “三……三川……急報……”他的聲音像是漏氣的風箱,沙啞撕裂,每一個字都抽幹了肺腑之力,“三川守臣緊急上奏……川、山川震動……崩裂……臣……惶恐抵死上奏!”
    “三川”二字,如同兩道滾雷瞬間劈開了殿堂中喧鬧的鼓樂笙歌。
    百官刹那間噤若寒蟬,連飄搖的燭火都似凝固了刹那。三川——涇、渭、洛水交匯的樞紐之地,更是屏障宗周的命脈所在!那裏動蕩,絕非尋常。
    幽王原本斜倚在鎏金靠背寶座上的身體微微前傾了一點。冕旒珠串輕輕晃動了幾下,那張被美酒醺得微紅的臉孔籠在陰影裏。隔著搖曳的玉旒,他俯視著下方跪伏於地、滿身塵土泥濘的信使,然後目光落在那卷幾乎要拿不穩的竹簡上。
    殿內時間宛若凝滯,死寂如冰,唯有銅鼎內火焰躍動的劈啪聲格外刺耳。一股混合著沉重預感的氣流,悄然拂過每一張僵滯的臉孔。
    終於,王座之上傳來一聲輕笑。
    那笑聲突兀又幹燥,打破了凍結的寂靜,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嗬……”幽王嘴角扯開一絲薄如刀刃的弧度。他甚至未待身邊的宮人上前接過竹簡,便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裏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漫不經心,如同驅趕一隻誤入華堂的蠅蟲。
    “山川地震?”他聲音拔高了些,帶著譏誚的不屑,“何異於蚍蜉撼樹?此等常事,竟也值得動表告朕?擾孤今日之興!”他目光掃過階下,看見眾多臣子慘然無色的臉,那輕蔑幾乎從眼底溢出來,“莫要大驚小怪,平白壞了宴席氣氛!”聲音陡然一厲:“退下!”
    信使抖如篩糠,伏得更低,連爬帶滾被宮衛架了出去。
    召公虎與吉甫對視一眼,吉甫的眉頭擰得更緊,如古木虯結。召公虎臉色凝重至極,放在案下的手悄然握緊。
    幽王卻已恢複了興致,隨手拿起旁邊跪侍的宮女遞上的新鮮瓜果,對著前方略顯得僵滯的宴席,再次舉起了手中斟滿瓊漿的雕花玉杯。
    “諸卿,何必為他事煩擾?今日隻管盡興!”
    絲竹管弦之聲再次倉促響起,隻是那音符裏,仿佛摻入了一絲無法言說的震顫餘音。
    鼓樂喧天的宴飲尚未真正恢複它原有的喧囂與熱烈,一位老臣便悄然離席,步履沉穩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急。他身穿暗青色官袍,麵容刻滿了歲月與風霜的痕跡,正是掌管天象、記錄史事的太史令伯陽父。
    他行至殿側一處略顯僻靜的回廊陰影下,停住了腳步。廊外花苑中,暮色四合,幾隻歸巢的倦鳥似乎也預感到了什麽,在枝葉間不安地盤旋聒噪。
    伯陽父凝望著庭院西天那片被殘陽染成詭異暗紅的彤雲,久久不語。直到身後傳來一個溫和而蒼老的聲音。
    “太史公。”
    伯陽父身形微頓,側過臉。
    來人是三朝元老、周王室的宗親趙叔帶。他麵容清臒,鬢發如銀,眼神中閃爍著洞悉世事的清明與此刻深重的憂慮。
    兩人目光交錯,無聲之中已有千言萬語交流。趙叔帶緩步走到伯陽父身旁,與他並肩而立,也望向那片殘陽如血的天際:“方才殿中之事……太史公有何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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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陽父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在左手掌心極其輕微地屈伸了一下——那是史官之間獨有的、源自刻寫竹簡的指語暗記,旁人難以察覺,意義卻沉重如山。
    趙叔帶的眼神驟然變得尖銳如鷹隼,他緊抿著唇,對伯陽父微微頷首示意明白。
    廊下重歸於寂靜。遠處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模糊而遙遠。
    良久,伯陽父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如同拂過竹簡的指尖般沉重,每個字都像是從千年的灰燼深處艱難掏出:“趙公……還記得那古史吧?”
    他的目光投向宮殿深處隱約可見的巨大青銅方鼎輪廓,那象征著天命與王權的重器沉默矗立著。
    “曾幾何時,”伯陽父的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間的幽邃,“夏朝末年,伊水、洛水驟然幹涸……那是夏桀無道之證。商代末年,浩浩湯湯的黃河,竟也斷流成沙……那是殷紂暴虐之征!”
    他的語速極緩,每一個停頓都像重錘敲在趙叔帶的心尖上。伯陽父的手緊緊按在冰冷的廊柱上,手指因用力而關節泛白,仿佛要將所有絕望的預見都壓進這冰冷的石頭裏。他那幽深的目光掠過眼前華美的宮殿飛簷,緩緩掃過遠處山川的輪廓,最終凝固在腳下厚重的基石上,眼底深處,血光隱現,國祚崩塌的幻影如走馬燈般閃過。
    “而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寒浸骨髓的涼意穿透肺腑,“這三川震蕩,山陵動搖……”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眸直直逼視著趙叔帶驚悸的臉龐,聲音低啞得幾乎被暮色吞噬,卻又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穿透力,如同斷劍在玉帛上劃過最後的絕響:
    “趙公,我輩眼前所見,豈非正是我大周步上二代……亡國之……前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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