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諫血傾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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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鎬京的冬,寒得刺骨。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著王城,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宮闕的朱漆廊柱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太史署內,青銅燈盞的火苗被門縫裏鑽進來的冷風吹得忽明忽滅,在伯陽父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
    他對麵坐著趙叔帶。這位三朝老臣裹著厚重的裘衣,雙手攏在袖中,指尖卻依舊冰涼。案幾上攤著幾片龜甲,上麵縱橫交錯的灼裂紋路,在昏暗光線下如同猙獰的傷口。
    “何以見之?”趙叔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重複著伯陽父那日驚心動魄的預言,目光死死鎖住對方那雙仿佛能洞穿幽冥的眼睛。
    伯陽父枯瘦的手指緩緩撫過龜甲上最深的一道裂痕,指尖劃過甲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抬起眼,眸底是沉澱了無數王朝興衰的幽暗:“源塞必川竭。”聲音低沉,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悶雷,“川竭必山崩。”他頓了頓,指尖猛地戳向那道裂痕的中心,“山崩乃主崩類之兆!此乃天地示警,陰陽失衡,國本動搖之象!”
    他身體微微前傾,昏黃的燈火映著他蒼老而肅穆的臉,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鑿子,狠狠釘入趙叔帶的心房:“吾觀星象,察地脈,推演氣數……趙公,吾知周室天下,不出二十年,當亡矣!”
    “二十年……”趙叔帶喃喃重複,仿佛被這精確而殘酷的時限抽幹了力氣,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比殿外的風雪更甚。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炭火煙氣的冷冽空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眼中那點驚悸瞬間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取代。他霍然起身,裘衣帶倒了案幾上的墨硯,濃黑的墨汁潑灑在冰冷的磚地上,如同凝固的血。
    “天子不恤國政,佞臣當道!”趙叔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在幽暗的室內回蕩,“我趙叔帶,職居言路,食君之祿!縱使粉身碎骨,亦必盡臣節以諫之!”他對著伯陽父深深一揖,轉身推開沉重的木門,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片撲麵而來,他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片茫茫風雪之中,深青色的官袍在風裏獵獵作響,背影決絕得如同投向烈焰的飛蛾。
    仿佛是為了印證伯陽父那驚世駭俗的預言,歲末的嚴寒尚未退去,更凶險的災變再次撕裂了周室的根基。
    涇、渭、洛,三條滋養宗周王畿的命脈之水,竟在短短數日之內,多處河道詭異地斷流、枯竭!裸露的河床如同大地醜陋的傷疤,龜裂的淤泥在冬日慘白的陽光下散發著絕望的死氣。緊接著,岐山——這座被周人奉為聖山、象征王權穩固的龍興之地,在一聲撼天動地的巨響中轟然崩塌!巨大的山體滑坡,裹挾著萬鈞泥石,摧毀了山下的村落,煙塵蔽日,百裏之外猶聞其聲。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寒鴉,帶著死亡的氣息,飛速傳入鎬京。
    朝堂之上,氣氛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凝固。幽王高踞王座,冕旒低垂,那張年輕的臉龐在珠玉的陰影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絲不耐與陰鬱清晰地透出來。他斜倚著鎏金的靠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扶手,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輕響。
    階下,趙叔帶雙手高擎一卷沉重的竹簡,那簡冊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壓得他本就蒼老的身軀微微佝僂。他須發皆白,在殿內幽暗的光線下如同覆了一層寒霜,聲音卻異常洪亮,字字如錘,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臣趙叔帶,冒死啟奏!三川枯竭,岐山崩頹,此乃天地震怒,示警人君!實為國家不祥之兆!陛下!”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直視王座上的陰影,帶著泣血般的懇求,“望陛下垂憐天下蒼生,罷黜宴樂,撫恤下民!廣開賢路,遠斥奸佞!唯有如此,方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或可……或可弭此天變,保我大周社稷無危啊!”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帶著一種孤臣孽子般的悲愴。不少臣子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唯有前排的虢石父,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人壓垮時,虢石父動了。他並未起身,隻是微微側過身,對著王座方向從容一揖,姿態優雅,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趙叔帶話語的餘音,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輕慢笑意:
    “陛下,”他語調平緩,如同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山崩地震,誠如陛下先前聖明所言,不過是天道運行之常事。四時更迭,寒暑交替,地動山搖,亦複如是。有何不祥可言?”他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階下依舊高舉奏疏、身軀微顫的趙叔帶,如同看一個不合時宜的物件,語氣裏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憐憫與嘲弄,“叔帶公年事已高,難免迂闊。此等自然之理,竟也看不透,妄言天變,徒亂聖聽。望陛下詳察,莫為迂生之言所惑。”
    這番話語,如同淬了毒的蜜糖,精準地澆灌在幽王心頭那株名為“厭煩”的毒草上。
    王座上的陰影裏,那敲擊扶手的手指驟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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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一聲冰冷的鼻音如同重錘落下。
    幽王甚至沒有再看趙叔帶一眼,仿佛那隻是一個礙眼的塵埃。他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得如同拂去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聲音裏是毫不掩飾的厭棄與暴戾:
    “迂腐老朽,聒噪朝堂!罷去其官,即刻逐出鎬京,貶歸田裏!永不得再入朝堂!”
    “陛下——!”趙叔帶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嘶喊,老淚縱橫。兩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已大步上前,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起他枯瘦的雙臂。那卷承載著血淚諫言的沉重竹簡,“啪嗒”一聲跌落塵埃,滾了幾滾,停在冰冷的地磚中央。
    趙叔帶被拖行著向殿外走去,深青色的官袍在掙紮中撕裂,花白的頭顱無力地垂下。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殿內死寂的寒意與殿外呼嘯的風雪。這位三朝老臣,最終隻留下一個踉蹌、悲涼、迅速被風雪吞噬的背影,朝著晉國的方向蹣跚而去。史筆如刀,默默刻下:趙氏之祖,自此而始。
    趙叔帶被拖走的餘音似乎還在殿梁間縈繞,那卷落地的竹簡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麵上,像一塊無人認領的墓碑。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身影猛地從後排文官序列中踏出。右諫議大夫褒姠,年約四旬,麵容方正,此刻因激憤而漲得通紅。他官階不高,但此刻挺身而出的姿態,卻帶著一股撼動山嶽的凜然之氣。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方才趙叔帶跪過的位置,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陛下!萬萬不可啊!”褒姠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卻字字清晰,如同裂帛,刺破了大殿的沉寂,“趙大夫忠直敢言,縱使言辭急切,亦是拳拳為國之心!陛下若因直言而罷黜老臣,此例一開,無異於自塞雙耳,斷絕天下忠良諫諍之路!長此以往,誰還敢為社稷發聲?誰還敢為陛下分憂?朝堂之上,隻聞諂媚阿諛,國事危矣!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幽王眼中驟然爆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
    “放肆!”一聲雷霆般的咆哮炸響!幽王猛地從王座上站起,冕旒珠串激烈地碰撞搖晃,發出急促的碎響。他年輕的臉因狂怒而扭曲,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階下那個敢於挑戰他威嚴的臣子,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又一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幽王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利變調,“竟敢指摘寡人?!好!好得很!你不是想學趙叔帶嗎?孤成全你!”他猛地一揮手,指向殿外,如同在驅趕肮髒的穢物,“來人!給孤拿下!打入天牢!讓他好好嚐嚐,忤逆寡人的下場!”
    “陛下——!”褒姠還想再諫,聲音卻被粗暴打斷。
    數名身材魁梧、甲胄森冷的虎賁武士如鬼魅般撲上,鐵鉗般的大手瞬間鎖住褒姠的雙臂。沉重的青銅鐐銬“嘩啦”一聲,冰冷地扣上了他的手腕腳踝。褒姠奮力掙紮,官帽跌落,花白的發髻散亂,口中猶自高呼:“堵塞言路,國將不國!陛下——!”聲音淒厲,如同垂死的哀鳴。
    “拖下去!”幽王的咆哮蓋過了一切。
    鐐銬拖曳在光滑如鏡的黑曜石地麵上,發出刺耳、冰冷、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嘩啦…嘩啦…嘩啦…”這聲音緩慢而沉重,如同喪鍾的餘韻,一聲聲,清晰地碾過每一個朝臣的耳膜,碾過他們緊繃的神經,最終消失在通往黑暗深淵的殿門之外。
    大殿內,死一樣的寂靜重新降臨。比之前更甚,更沉,更令人窒息。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在無數張慘白、驚懼、麻木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鬼魅般的影子。
    虢石父垂著眼瞼,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徹底隱去,隻剩下深潭般的平靜。尹球眼珠飛快地轉動,瞥了一眼王座上餘怒未消的幽王,又迅速低下頭,將所有的算計藏進眼底的陰影裏。祭公則微微閉了閉眼,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隨即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態。
    再也沒有人抬頭。再也沒有人敢發出任何一絲多餘的聲音。偌大的朝堂,空曠得如同巨大的陵墓,隻剩下幽王粗重的喘息聲,以及他自己袍袖摩擦的悉索聲。
    他環視著腳下這片匍匐的、噤若寒蟬的“忠誠”,那張暴怒扭曲的臉,終於緩緩鬆弛下來,被一種混合著饜足與冷酷的得意所取代。堵塞言路?國將不國?嗬……他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這天下,終於徹底清淨了!再無人敢聒噪,再無人敢忤逆!
    “退朝!”幽王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帶著一絲慵懶的傲慢,宣布了這場血腥諫諍的終結。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將最後一絲天光隔絕在外。
    當象征著權力更迭與朝議終結的沉重宮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外界的風雪與天光,幽王臉上最後一絲因暴怒而殘留的戾氣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孩童般的、迫不及待的興奮。他隨手扯下那頂象征威儀的沉重冕旒,丟給身後亦步亦趨的內侍,動作輕快得仿佛甩掉了一個礙事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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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移駕瓊台!”他腳步輕捷,幾乎是跳躍著穿過一道道深邃的宮廊,玄色的袞服下擺帶起一陣風。廊外,雪還在下,將雕梁畫棟的宮闕覆蓋上一層虛假的純淨。殿內,巨大的青銅獸首炭盆裏,上好的銀絲炭燒得通紅,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灼人的熱浪,將空氣炙烤得幹燥而甜膩,混合著濃鬱得化不開的酒香與脂粉香氣。
    瓊台之內,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冰寒與死寂被徹底驅散,暖融如春。輕薄的鮫綃帷幔層層疊疊,無風自動,映著四周鑲嵌的夜明珠和無數搖曳的燭火,流光溢彩,如夢似幻。編鍾與笙簫的靡靡之音不知疲倦地流淌著,絲竹管弦糾纏在一起,編織成一張令人沉溺的、柔軟的網。
    幽王斜倚在鋪著厚厚白虎皮的軟榻上,左右依偎著嬌豔的美人。玉杯金樽,流水般傳遞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美酒,在夜明珠的光暈下蕩漾著誘人的漣漪。他暢快地痛飲,任由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陣陣灼熱的快意。美人的纖纖玉指拈起水晶盤中的珍果,嬌笑著送入他的口中。指尖溫軟的觸感,果肉的清甜,混合著美酒的醇烈,刺激著他的感官。
    “好!好酒!好美人!”幽王放聲大笑,聲音在空曠奢靡的殿宇裏回蕩,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放縱。他推開身邊的美人,赤腳踏上溫熱光滑的玉石地麵,隨手抓起案上的一隻金爵,對著侍立在一旁、低眉順眼的樂工和內侍們高聲道:“奏!給孤奏最歡快的曲子!跳!跳最熱烈的舞!今日,不醉不歸!哈哈哈哈!”
    在他的狂笑聲中,樂聲陡然變得更加急促、更加喧囂,如同沸騰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舞姬們旋轉的裙裾如同盛放的毒花,帶起陣陣香風。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玉液瓊漿在精致的器皿中晃漾潑灑,浸濕了華美的地毯。
    瓊台之外,是風雪肆虐的嚴冬,是枯竭的河床,是崩塌的岐山,是流放的老臣,是深鎖天牢的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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