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金買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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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鎬京的風雪似乎比往年更烈,褒府那尚算齊整的院落裏,也被一片刺骨的死寂籠罩。正廳還算寬敞,鋪著半舊的織錦坐席,四壁卻顯得空蕩,僅有的幾件青銅禮器因長久無人擦拭而黯淡無光。婦人頹然癱坐在茵席上,淚早已流幹,嗓子也嘶啞得發不出大聲音,隻死死攥著半幅帛書——那是丈夫褒姠下獄前托人輾轉遞出的絕筆家書,墨跡倉惶,如同枯槁的手印。每一次屋外傳來風聲異響,她枯瘦的肩膀都劇烈一顫,絕望地將那帛書揉進懷裏,又怕揉碎了上麵的每一個字。
    “阿母!”少年褒洪德猛地從門檻處直起身,赤紅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方才老管家遞來的消息如同冰錐刺穿了他最後的僥幸:阿父在天牢,恐難久待!他幾步搶到母親身側,雙手用力扳住她顫抖的肩膀,聲音因激動而劈裂:“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斃,阿父必死!”
    他深吸一口氣,將幾近窒息般的恐慌壓下去,話語急促卻條理分明:“兒近日在城中打探!那天子嗜色如渴,已非朝野之秘!如今趙叔帶遠走,褒姠被囚,朝中再無錚臣,他更肆無忌憚!”
    洪德的目光投向窗外褒城中那些略顯局促卻也整潔的瓦舍屋簷,聲音壓得更沉:“城中確有一家,世代在府衙為低末胥吏,如今衰敗不堪,連糊口都難!他家小女……”少年喉結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兒偶隨管事采買見過一次!雖有菜色,然骨相清奇,眉眼如畫!若稍加梳洗飲食,必是……必是絕色!聞其家典盡薄產,走投無路,其父正欲舍下老臉,忍痛將骨肉鬻於商賈為婢!”
    婦人的淚眼猛地收縮,一絲微弱的光芒在渾濁的眼底掙紮著燃起,仿佛溺斃前看見唯一的浮木。她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兒子的衣袖,喉間咯咯作響,最終迸出淬血般的兩個字:“……匣子!”
    褒府後巷深處,一座瓦舍半傾、籬牆破敗的小院在風雪中瑟縮。雖非赤貧泥屋,卻處處透著家道中落的頹喪氣息。院角的雜樹虯結著枯枝,半掩著歪斜的柴扉。洪德母子在老管家的陪同下,踏著院中凝結的汙雪泥濘,推開了虛掩的堂屋門扉。
    一股混雜著劣質草藥、陳米和潮濕木頭的黴味撲麵而來。屋內陳設簡陋,幾張半舊的桑木矮案,席角磨損,顯出底下的草芯。一個麵黃帶愁、穿著洗得發白卻還算完好的青色布衣的中年人,局促地站在堂中。他見褒府貴人來,下意識地躬身,動作帶著久為小吏的恭敬與如今窮困的惶然。屋內一角,一個身影抱著膝蜷在陰影裏的草團上,將臉埋在臂彎,肩頭微微起伏——無聲的抗拒與絕望。
    洪德的目光定在那邊。縱有心理準備,心仍像是被冰錐鑿了一下。
    那少女約莫十四五歲,身形單薄。一件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但尚算幹淨的桑麻衣裙裹著她,枯黃略顯毛躁的頭發隨意束在腦後,幾縷散落黏著冷汗貼在蒼白的脖頸上。聽到動靜,她猝然抬頭,驚恐的目光如受驚幼鹿般撞入洪德眼中——
    饒是灰頭土臉,饒是眼中含著大顆將落未落的淚珠,饒是因驚懼而嘴唇失色微微翕動。那張臉的輪廓清麗得超乎想象,眉眼猶如遠山含黛,瓊鼻精巧,櫻唇一點。尤其那雙眼睛,大而清潤,瞳孔是純淨的墨色,此刻盛滿了最原始的恐懼、羞恥與無措,像暴雨欲來前蓄滿水汽的兩潭深池,清澈見底,卻動蕩不安。那是一種未經雕琢、帶著山野露氣與泥土韌勁的、極其純粹的生氣。
    婦人看到那雙眼睛,心頭猛地一刺,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那中年人看到洪德拿出那個描了金漆、顯然是祖輩體麵遺物的木匣,看到裏麵排列整齊、沉甸甸的黃澄澄馬蹄金餅,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混雜著希望與無盡痛苦的灼烈光芒!是活下去的指望?還是親手賣出骨肉的剜心之痛?他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嘴唇開合數次,卻發不出聲音,最終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破碎的、如同獸鳴般的哽咽。他猛地側過身,手指哆嗦地指向角落,不敢再看:“……帶……帶她走吧……”
    洪德感到一陣冰冷的眩暈,他走向那團陰影。少女縮得更緊,手腕無意識地抬起,護在胸前,寬大的、洗得發白的桑麻袖口滑落一截,露出纖瘦伶仃的腕骨,在晦暗光線下白得刺眼,上麵空無一物。
    褒府後院專用於仆婦漿洗的偏院被臨時收拾出來。院落不大,青石板鋪地,角落裏堆著幾隻半舊的漿洗大陶缸。陽光透過半舊的織錦屏風濾進屋內,勉強帶來幾分暖意。兩個府中手腳麻利、見慣了世麵的仆婦端著溫熱的、加了香草浸泡的熱湯盆侍立一旁。幾件幹淨的、雖是婢女所穿的細葛衣飾和一盒半新的頭油脂粉擺在案上。
    少女如同被拖入未知刑場的祭品,被兩個仆婦半強製地安置在矮杌上。外麵那件粗糙但還算完好的舊衣裙被褪去,露出內裏打著細密補丁的褻衣和蒼白瘦削的身體。她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陷軟肉幾乎要滲出血來,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仿佛每一寸肌膚暴露在空氣中都讓她痛苦萬分。溫熱的布巾帶著幾分適度的力度擦過她的頸項、手臂,搓揉掉多日奔波的塵垢與屈辱的氣息。布巾裹著熱水氤氳出的薄霧,模糊了她驚恐的雙眸。沒有人為她卸去那卑微的衣衫,也沒有人再試圖去強行梳理她略顯枯澀的頭發。仆婦們沉默而快速地為她換上幹淨的細葛襦裙——依然是奴婢的服色,但材質明顯細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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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隻是用篦子小心地將少女那頭略顯幹枯的長發梳順,鬆鬆地挽成一個簡單的髻,用一枚半新的黃楊木簪別住。洗淨的麵龐未施太多脂粉,隻用濕布細細擦過,露出被汙垢掩蓋下更顯清透的底色,以及眼角眉梢那份本真的稚嫩與惶恐。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那件被換下的、已經漿洗得異常柔軟泛白的舊內襯麻衣角,指節用力到發白。
    褒洪德在屏風外,就著昏沉的日光,用沾了濃墨的筆,在一片打磨還算光滑的竹牘上艱難刻寫。每一個字落下都沉重無比:“罪臣之子褒洪德泣血上奏…臣父姠愚直觸怒天顏,幽係囹圄,命懸朝夕…臣五內崩摧,思父劬勞…值此死生之際,忽聞褒地有小民女,雖蓬門蓬戶,然姿容尚可…惶惑無計,乃效古意獻於階前…但求陛下寬仁浩蕩,恕臣父死罪一命,縱遣歸田廬,亦感深恩…臣萬死莫辭…”
    最後一筆刻下,墨汁幾乎浸潤了整片竹牘。洪德將竹牘鄭重地遞入一旁侍候的老管家手中。那老管家看著屏風後少女梳洗後更顯驚魂未定、卻難掩清透的側影,渾濁的老眼中複雜難言。他將那卷沉甸甸的贖罪書放入一個半舊的、漆色剝落的精致木函內。少女懷中,被換下的那件舊葛衣也被疊好,悄悄塞入洪德手中一個不起眼的青布行囊。
    鎬京宮闕巍峨,重重積雪壓著琉璃瓦當。幽王罷朝不久,正在暖殿軟榻上半臥半坐,由一名宮娥輕捶肩膊,意態慵懶。近侍腳步輕悄地趨近王座階下,伏地細聲回稟:“陛下…囚臣褒姠之子,褒洪德,攜貢品於宮門求見…”
    “褒姠?”幽王眼都未睜,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當“貢品”與“美人”兩個詞被小心地、帶著試探意味地遞出時,他微闔的眼皮驟然掀開一條縫隙,暗沉的眼珠裏掠過一絲如鷹隼攫物的寒光。揮手屏退捶肩的宮人,他懶散地撐起身體,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玩味:“獻美贖罪?嗬…宣他進來,看看到底是塊什麽料。”
    褒洪德幾乎是被兩名高大的金甲衛士按著肩膀押入暖閣的。閣內濃鬱的椒蘭暖香撲麵而來,驅散了外麵的嚴寒。巨大的青銅鎏金溫鼎吞吐著熱浪,殿柱蟠龍,四壁輝煌,洪德幾乎被這威壓與富貴灼傷了眼睛。“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光滑冰涼的黑色水磨石地上。他雙手捧著一個樣式古樸、邊緣漆色已顯斑駁的木函,極力壓抑著聲音的顫抖:“罪……罪臣之子……褒洪德……拜……拜見……陛下……萬歲……”
    一名內侍上前取過木函,揭開蓋,取出裏麵那片似乎還帶著墨漬的竹牘,小心呈遞禦前。幽王隻略略掃了一眼竹牘開頭的幾個字,便隨手將它丟在溫鼎旁光潔的地麵上。那竹牘輕輕磕碰,發出細微的清響。幽王的目光如探照般射向殿下那伏地的人影之後:“人呢?帶上來。”
    殿門輕啟,一股凜冽寒氣卷入。一個小小的、身著深青色細葛衣裙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傀儡,僵硬而緩慢地被兩名麵容刻板的女官引到殿中。她的頭幾乎要垂到胸口,嶄新的葛布衣料漿洗得挺括生硬,套在纖細的骨架上反顯出一種突兀的空蕩。巨大的空間和無數道審視的目光讓她渾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雙手無意識地絞著嶄新的、略顯粗糙的裙邊,指節捏得泛白。
    “抬起頭來。”幽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少女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靈魂都被這聲音刺穿。她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極其緩慢地、一點點抬起臉。動作僵硬而遲緩。
    瞬間,暖閣內流動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連近侍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唯一的聲音是溫鼎中炭火細微的劈啪聲。
    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毫無脂粉痕跡,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新漿過的葛衣領口襯得那細弱的脖頸越發纖瘦,青色血管在薄皮下隱隱可見。唇瓣因緊張而緊抿著,血色褪盡。而那雙眼睛……大得驚人,眼瞳如同最上乘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幽深墨黑,此刻因為極度的驚恐、羞恥和茫然,映著暖閣煌煌的燭光,蒙著一層令人心碎的、破碎的水光。那份未經世事的稚拙、猝然被拋入龍潭虎穴的驚惶、以及不自知的、從骨子裏透出的荏弱與嬌柔,糅合成一種奇特的、致命的吸引力——一種完全區別於宮中所有刻意調教雕琢、帶著香粉與馴順氣息的“美”的、帶著生澀露珠與荒野腥氣的鮮活生命力!
    幽王身體微微前傾,身體裏蟄伏的、被金玉雕欄困頓多年的某種暴戾與亢奮瞬間被點燃!他死死盯著階下那個如同林中驚鹿的少女,喉結急速滾動了一下,聲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褒地所獻……姒?”他咀嚼著這個音節,仿佛在品味這鮮活獵物帶來的新鮮刺激,眼中燃起濃烈占有欲的火焰,“賜爾名……褒姒。”他不再看洪德一眼,目光灼灼如烙鐵,鎖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即入瓊台,好好……安置!”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兩聲蒼老嘶啞卻如驚雷般的咆哮驟然撕裂了暖閣的凝滯!兩位須發如霜、身著正式朝服的老臣猛地從群臣隊列中撲跪而出,額頭“咚”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聲音悲憤欲絕!
    “妖孽禍水!傾國亡家!史不絕書!”一位老宗正激動得胡子亂顫,雙手高舉如托日,“夏桀喪於妹喜!殷紂亡於妲己!陛下!血跡斑斑的前鑒就在昨日啊陛下——!”
    另一位掌禮官更是聲淚俱下,手指顫巍巍指向麵無人色的少女:“此女來曆草野,驟入禁宮,已是不詳!其身負罪臣之女烙印,怨氣凝塞!老臣泣血叩請陛下……”他猛地挺直佝僂的身軀,仿佛要用盡最後的力氣呼喊,“將此女押出午門,立時處決!以應天象!斬斷禍根!方能護我大周……國祚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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