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宮血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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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苑的春光乍泄得太不合時宜。灼灼桃花壓著朱欄開得沒心沒肺,幾瓣粉色被風卷入廊下,輕盈地落在申後華美卻僵滯的禮服裙裾上。數十健碩宮人如同木樁般矗立在她身後,個個低眉垂眼,屏息凝神,唯有交疊於腹前的手背上鼓起的青筋泄露著緊繃的殺機。空氣裏彌漫著草木新發與泥土腥氣,被一種緊繃的、令人牙酸的沉寂擠壓得難以流動。
    細碎的環佩叮當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獨屬於新得勢之人的輕揚節奏。褒姒隻帶了一個隨侍小鬟,沿著花徑緩步而來。她今日難得未著輕紗薄綃,換了一身稍顯持重的海棠紅交領深衣,可衣料是半透的鮫綃,腰束金帶勒出少女才有的纖細弧度。她似乎未料到王後儀仗在此,遠遠望見這陣仗,腳步便遲滯了一瞬,眼中掠過一絲天然的警惕,如同林間小獸嗅到了捕網之氣。
    她依舊行至近前,微微屈膝欲行常禮——隻這一個動作,已足夠引爆火山!
    申後緊抿的唇角驟然繃成一道銳利的直線!所有的屈辱、怨毒、還有兒子那雙燃燒著殺意的眼睛,瞬間衝垮了她理智的最後堤壩!
    “賤婢——安敢佯作恭順!”
    一聲尖利如裂帛的叱吒陡然撕裂春光!申後的手指戟指,指甲上嵌著的明珠因劇烈的顫抖而撞擊作響。這一聲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
    數十宮人猛地抬頭,眼神刹那變得凶悍!無需再令,早已預備好的荊條如毒蛇般從袖中抽出!離得最近的三個粗壯婦人發出一聲悶吼,餓虎撲食般撲了上去!一人鐵鉗般的手直取褒姒如雲的烏發,狠狠向後一扯!另一人蒲扇般的巴掌攜著風雷之勢,“啪!”一聲脆響,狠狠摑在那張雪玉般的臉上!第三個婦人手中的荊條更是毫不留情地、帶著破空聲重重抽向少女纖細的後腰!
    “啊——!”一聲短促的、撕心裂肺的慘呼還未發全,便被更多的掌摑與荊條抽打皮肉的鈍響淹沒。精致的金步搖“叮當”落地,海棠紅綃衣被粗暴的手撕開豁口,露出底下雪白肌膚上迅速凸起的紫紅檁痕!如瀑的青絲被扯得淩亂不堪,血絲從被打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染紅了少女下巴上那顆被驚惶淚水衝刷開的脂粉。
    從頭至尾,不過十數息。褒姒蜷縮在冰冷潮濕的青石地上,身體如同被暴雨摧殘的嬌蕊,劇烈地抽搐著。她始終未曾發出第二聲哀嚎,那白皙的額角深深抵著塵土,細密的貝齒死死咬住下唇,生生咬破,鮮血混雜著屈辱的淚水湧入口中,又被她咽下。隻在眾人泄憤完畢,喘息稍歇的瞬間,她才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身體微微抬起臉。那紅腫如桃的雙眼裏,已不見絲毫水光,唯有一片淬煉過的、黑沉沉的寒潭,深不見底,幽幽地、死死地盯了申後一眼。那眼神沒有恨,隻有一種無聲的、令人心膽俱寒的漠然與死寂。她掙脫了試圖拉起她的小鬟的手,沉默而艱難地爬起身,踉蹌著,帶著一身襤褸血痕,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宮徑深處。
    申後被這最後一眼盯得脊背生寒,猛地倒退一步,扶住身後的宮娥才站穩。方才的瘋狂發泄此刻化作冰冷的虛脫和莫名的心悸。桃瓣依舊簌簌而落,落在她華服上,卻無端像是沾上了洗不淨的血汙。
    瓊台深處,沉水香的濃霧似乎也因血腥氣的侵入而顯得滯重。銅鏡清冷地映出褒姒此時的狼狽——紅腫淤血的半邊臉,散亂滲血的發髻,衣衫破碎後露出的斑駁猙獰鞭痕。那件被撕毀的海棠紅綃衣如同一片殘破的蝶翼搭在肩頭。她未曾流淚,隻命人關閉了所有窗扉。鏡中少女臉上的稚氣與驚惶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僵硬的、被淬火錘煉過的神情,那雙墨玉般的眼睛深得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線。
    她對鏡坐了很久,直到身後心腹小鬟緊張地提醒:“夫人……當心陛下下朝……”。
    褒姒這才緩緩轉過臉,嘴角竟牽起一絲極其輕微、帶著血腥味的冷笑。她並未梳理散亂青絲,也未更換衣物,隻命人取來一件玄色寬袍,將那身破敗遮住。
    “去,”她開口,聲音沙啞如砂礫摩擦,卻異常冷靜,“宣虢石父。”
    虢石父踏入瓊台時,腳步刻意放得又輕又快,臉上早已掛好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惶恐。當他看到褒姒臉上未消的紅腫、隱在玄袍下依然可見的破碎衣角和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冷光時,一絲精芒瞬間從他眼底爆開!
    “夫人受苦了!”虢石父急趨幾步,似要攙扶,又停在半步之外,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申後竟敢如此喪心病狂!實在……”他話鋒陡轉,語速飛快,帶著煽動性的力量,“此事斷不能就此作罷!夫人應立刻麵見陛下,將今日慘狀,原原本本哭訴於聖前!夫人莫怕,老臣必當以死相諫,請陛下做主!那申後驕橫善妒、心腸歹毒至此,早已不堪後位!此正夫人取而代之大好良機!老臣定當竭盡全力,力促陛下……”他猛地頓住,深深一揖,斬釘截鐵地吐出那惡毒的目的,“廢!申!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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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釘進褒姒那顆已然冰封的心海深處。她沒有回應,眼底那片死寂的黑潭下,仿佛有冰層在悄然龜裂,露出其下深不可測的黑暗。
    承明殿外日影西斜,幽王帶著一絲酒宴後慣常的慵懶踏入瓊台暖閣。濃鬱的椒蘭香氣也掩蓋不住一縷淡淡的血腥氣。隨即,他便看到了背對他,披著玄色寬袍,微微低泣的人影。那肩膀的聳動如此惹人憐惜,一絲不悅爬上心頭。
    “卿家何事傷心?”
    褒姒聞聲,緩緩轉過身來。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抬起那張未施粉黛、紅腫未消的臉,晶瑩的淚珠無聲地從那雙幽黑絕望的眸子裏一顆顆滾落,砸在金磚地上,也砸在幽王心頭。她聲音低啞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控訴:“陛下……申皇妃……今日在禦苑……無故……無故……”她猛地拉開玄色外袍——下麵赫然是被撕扯得支離破碎、遍布紫紅血痕的綃衣!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上,鞭痕和掐擰的青紫淤傷觸目驚心!“……妾……妾好端端地走著……她便喝令宮人……將妾……毒打至此……”她身體劇烈一晃,似再也支撐不住,向後軟倒。
    幽王的目光在她臉上、身上的慘狀逡巡,瞳孔因震驚和怒火而急劇收縮!那張尚帶稚氣的麵孔上交織的紅腫、淚痕和痛楚,混合著那破碎衣衫下如白玉落汙泥般的殘忍對比,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他的暴戾神經!
    “什麽?!”他猛地咆哮出聲,一步踏前,手指因暴怒而顫抖地指向殿外椒房殿的方向,臉孔扭曲,“申氏——焉敢如此無禮!欺朕……至此嗎——?!”
    早已侍立一側的虢石父與尹球如同聞到血腥的獵犬,立刻跪伏向前。虢石父聲音沉痛悲切:“陛下息怒!若非親眼目睹夫人如此慘狀,老臣亦不敢妄言!申皇妃驕妒跋扈,絕非一日!今如此虐打王姬,實是蛇蠍心腸,不堪母儀天下之萬一!”尹球立刻附聲尖叫,如同尖刀補入:“陛下聖明燭照!臣等早聞椒房殿怨氣盈天,皇後失德,嫉忌發狂!隻是未料……竟已歹毒至此!陛下!此等惡婦,若不嚴懲,後宮法度何存?天家威儀何在啊陛下?!”
    一唱一和,字字誅心!
    “說!到底因何而起?”幽王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動。
    褒姒伏在地上,長發如墨雲披散在地,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卻異常清晰地將申後如何“無故發難”,如何“喝令群毆”,如何“撕扯淩辱”的“事實”,一字字、一句句,細數而出。每說一句,幽王臉上的暴戾之氣便濃重一分,直到最後,整張臉已化為一片鐵青的死寂!
    “廢後——!”
    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幽王猛地抽出禦案上的一管朱筆,狠狠擲落在地!朱砂如血花四濺!冰冷殘酷的詔令隨著他的咆哮狠狠砸下:
    “即刻擬詔!廢申氏後位!褫奪一切尊號!打入冷宮!永世不得見天日——!即日起——”他冰冷的目光轉向伏在地上微微顫抖的褒姒,又轉向跪伏的虢石父二人,“冊立褒姒……為我大周……王!後——!”
    “陛下——三思啊陛下——!”
    “萬萬不可——!”
    “禍亂綱常!國本動搖啊!”
    廢立詔書剛下,承明殿內便如同沸鼎翻騰!數位須發皆白的老臣麵無人色,嘶聲力竭地撲倒在冰冷的丹墀之上,額叩金磚,鮮血瞬間染紅了光潔的地麵!他們的聲音如同垂死的巨獸哀嚎,混合著大殿空闊的回音,絕望地撞擊著鎏金的殿柱與繁複的藻井。
    幽王端坐在至高無上的玄黑龍椅上,冕旒垂下的珠玉遮蔽了他大半張臉,隻餘下繃緊的、線條冷硬的下頜和抿成無情直線的薄唇。腳下這片洶湧而至的悲愴死諫、泣血哀求,仿佛隻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在垂死掙紮。他的手指甚至都懶得在冰冷的龍首扶手上敲擊一下,目光冷漠地穿透冕旒,俯視著這“眾正盈朝”的可笑場麵。
    “退朝。”兩個字,毫無溫度,如同碾碎蟲蟻的鐵輪,將一切紛亂碾平。
    朱紅的宮門轟然關閉,隔絕了殿內最後的哀鳴。幽王拂袖而起,走向早已在側殿等候的新後褒姒,身後隻留下虢石父、尹球那諂媚得意的笑容,以及殿內回蕩的、令人心膽俱寒的死寂。那扇宮門隔絕的,仿佛是最後一絲屬於周室的精氣。
    東宮深處,漏刻聲滴答,如同喪鍾敲在心頭。廢後詔書與立庶母為後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紮入太子宜臼的心房!母親被拖入冷宮時,他尚被金甲衛牢牢阻隔在宮道之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鳳袍消失在高牆夾道的盡頭。那一刻,壓抑的火山在胸腔中轟然爆發!
    “虢——石——父——!!”
    一聲飽含了極致仇恨與殺意的嘶吼撕裂了東宮的死寂!宜臼雙眼赤紅,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獅!他猛地推開試圖阻攔的東宮屬官,劈手從牆上摘下從未飲血的青銅禮劍!冰冷的劍身映出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少年太子仗劍衝向東宮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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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宮道幽深曲折,他剛剛踹倒兩名試圖勸阻的內侍,轉過一道宮廊,迎麵撞見的,卻是神色倉惶正欲乘步輦逃離的虢石父!
    四目相對的刹那,驚駭在虢石父眼中炸開!“太……太子?!”他肥胖的身體猛然後縮。
    “奸賊——納命來!”宜臼目眥欲裂,所有舊恨新仇盡數化為這雷霆一擊!少年全身力量凝聚於雙臂,寒光刺眼的青銅長劍帶著淒厲的破空之音,惡狠狠地朝著虢石父那顆肥碩頭顱劈斬而下!
    千鈞一發!虢石父嚇得魂飛魄散,生死關頭爆發出與他體型不符的敏捷,肥胖的身體猛地向步輦另一側撲倒翻滾!利刃帶著刺骨的寒風,“嚓!”一聲重重劈砍在堅硬的紫檀木步輦扶手上,深入數寸!木屑飛濺!
    一擊不中!宜臼怒吼著拔劍欲再斬!虢石父早已如同驚弓之鳥,連滾帶爬躲入驚慌失措的隨從侍衛身後,一邊以袖掩麵鬼哭狼嚎般嘶喊:“快!攔住他!逆太子要行刺大臣!快報陛下——!”一邊連滾帶爬地朝著幽王寢宮方向抱頭鼠竄!
    “追——!”宜臼提劍猛追,眼中隻有那肥碩逃竄的身影,已是怒極攻心,不顧一切!
    幽王寢宮內,暖爐炭火正旺。傳信內侍連滾帶爬撞入殿門帶來的消息,比門外卷進來的寒風更加刺骨:“陛……陛下!大事不好!太子殿下……持利器在東宮左道……欲殺虢上卿!虢上卿性命危矣!”
    “孽障——!”幽王猛地從軟榻上站起,紫金絲袍被帶起一陣狂風!臉上瞬間被驚怒與震駭所占據!竟敢在宮禁重地持械殺他股肱之臣!此子……已徹底瘋了!“尹球!”他咆哮著指向殿外,殺氣森然,“速帶虎賁甲士!給朕將那忤逆不孝之子——拿下!生死……勿論!”
    殿門外寒風卷起旋渦,裹挾著不祥。宜臼狂奔的腳步猛地停頓在通往宮外的最後一道宮門——後宰門狹窄的夾道前。身後追兵沉重的腳步聲、甲胄撞擊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般逼近!冰冷的汗珠混著絕望順著少年太子蒼白的臉頰滑落。他最後回首,看了一眼那深宮之中隱約可見的冷宮灰黑色的飛簷,又望向如狼似虎追來的金甲洪流。眼中最後一點少年意氣終於被殘酷碾碎,隻剩下亡命天涯的、冰渣般的狠厲決絕!
    “母後!保重!”一聲嘶啞的低吼被寒風撕碎!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如同投入大海的流星,猛地撲入後宰門那道狹窄幽深的、彌漫著垃圾與腐朽氣息的門洞!單薄的身影瞬間被門洞的黑暗吞噬,消失在前往申國母舅家的茫茫逃亡之路上。
    “陛下——!使不得啊——!”朝堂之上,殘餘的忠直臣子如同撲火的飛蛾,死死阻攔著幽王欲遣兵血洗申國、捉拿宜臼的詔令!一位老禦史頭顱撞階,血流滿麵:“太子縱有千般錯!亦是因母後遭冤屈囚禁冷宮!情激之下失手,罪不至死啊陛下!今已避禍母舅之家,其行可憫,其心可哀!若再發兵圍申……手足相殘!骨肉相煎!傳揚天下!陛下何以服眾?何以見先帝於泉壤?!”
    “太子幼衝,血氣未定!為母伸張,情有可原!陛下萬不可因虢尹一言而……誅滅親骨肉啊陛下——!”另一位須發盡白的老相國跪伏向前,捶胸頓足,痛哭失聲!
    滿朝哀聲如沸水翻騰。幽王高踞禦座,冰冷的目光掃過階下這一張張涕泗橫流、悲憤懇切的老臉。他放在龍案上的手指因壓抑的暴怒而微微蜷曲。終究,那滔天的怒火被一絲對天下洶洶口舌的顧忌壓下。他緩緩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戾氣的胸膛起伏被壓平,聲音透出一種冷酷而疲憊的厭倦:
    “……罷了。”
    他收回望向申國方向的殺氣,目光轉向身旁侍立的近侍,冰冷的詔令如同刮骨的寒風拂過朝堂:
    “即命金吾衛……查封椒房殿!”每一字都帶著碾碎人心的重量,“申氏……移禁……冷宮!無旨……終身不得踏出一步!”詔令如同枷鎖,銬定了申氏最後的餘生。
    隨即,目光毫無波瀾地轉向玉階之下。虢石父立刻捕捉到君王眼中那絲冰冷的決斷,尖細銳利的聲音迫不及待地跟上:“陛下聖明!太子失德,不堪承繼宗祧!宜早定儲君,以安天下!”
    幽王頷首,不容置疑的聲音響徹死寂的大殿:“詔命:廢太子宜臼!奪其璽綬!即日起——立新後褒姒所生王子伯服……為皇!太!子——!”
    死寂。
    徹骨的死寂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整個承明殿。
    就在這片足以壓垮一切的死寂之中,蒼老的太史令伯陽父,從文官隊列的最前端,緩緩、緩緩地站了起來。老人身著肅穆的玄端朝服,手持代表天象與史筆的玉圭。沒有哭喊,沒有叩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隻是低垂著頭,目光沉靜地落在自己布滿褶皺、骨節虯結的手上。
    然後,他用那隻記錄了無數王朝興衰、刻寫了無數竹簡帛書的手,緩慢而莊重地,一根一根地,解開了緊係在胸前、象征太史令尊嚴與職責的玉紐綬帶。仿佛那不是維係身份的紐帶,而是一條纏縛靈魂的冰冷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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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色官袍無聲滑落。他微微佝僂著背脊,如同一株被驟然抽去了全部生機的古木。接著,他將那柄代表記錄天命、匡扶禮法的玉圭,輕輕地、無聲地放在了冰冷的、象征臣子位置的黑曜石地磚上。玉圭與石麵相觸,發出輕微得幾不可聞的脆響。
    老邁的身影再不停留。他轉身,未向禦座方向行告退之禮,亦未看兩旁同僚一眼。就這樣,踏著那方被他親手擱下的、斷裂的三綱玉圭的餘音,一步,一步,踏出了那扇承載過無數光榮與屈辱、此刻卻仿佛隻餘下無邊死寂的承明殿殿門。殿外的陽光斜射進來,在他身後投下一條漫長而孤獨的影子。
    如同最後的喪鍾敲響。
    殿中鴉雀無聲。虢石父嘴角勾起一絲得意又混雜著鄙夷的冷笑。尹球縮著脖子,眼中是如釋重負的精光。
    然後——
    如同連鎖坍塌。
    一位須發花白的大宗伯重重地歎息一聲,閉了閉眼,也將手中代表祭祀禮製的玉圭輕輕置於地上。
    接著是掌管朝覲諸侯之禮的老宗正。他默默摘下象征身份的玉冠,與笏板一同放落。
    一位,兩位,三位……越來越多身著朝服的身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解綬、除冠、棄笏。他們沒有喧嘩,沒有痛哭,隻是各自捧著那些象征身份與職責卻已成無物的器具,如同行屍走肉般,緩步走向殿門。玉圭、玉冠、牙笏……各種材質的象征物無聲墜地,在金磚與黑石地板上雜亂地敲擊出沉悶而雜亂的碎裂聲響。那些碰撞、滾落的聲音,匯聚成一片低沉而悲涼的嗚咽,像是周朝幾百年煌煌禮製在碎裂呻吟。承明殿巨大的殿門如同巨獸之口,將那些離去的、蕭索的身影一點點吞噬,最後,隻留下空曠得能聽見心跳回音的殿堂,滿地的斷笏碎玉,以及王座之上渾然未覺、摟著新後褒姒正低語調笑的周天子。
    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也隔絕了這即將傾覆的王朝最後一點忠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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