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烽燧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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鎬京王城之內,瓊台瓊宇,絲竹入骨。香爐暖霧,日夜不息。幽王斜倚在龍涎香浸透的雲錦軟榻上,手指纏繞著褒姒一縷冰涼如墨的絲緞長發。金樽瓊漿傾倒如注,濺濕了龍袍。新後褒姒端坐於側,一襲濃得化不開的玄纁重服,金鳳銜珠壓鬢,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如同千年寒玉雕琢而成。美酒自她唇邊滑落,珍饈在她眼前變冷,舞姬長袖拂過她冰冷的眼睫——殿內極盡喧囂奢靡,她那兩片淡色的唇卻如同被最冷的北風凍結,始終不曾有一絲弧度上揚。
幽王眼中的醉意與熾熱的迷戀被這層厚厚的冰殼凍得漸漸發涼。他湊近她耳邊,氣息混著濃烈酒味撲在她冰冷的耳廓上,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以壓抑的焦躁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卿……”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玉眼眸看向自己,“天下至美至樂,盡在寡人掌中,任卿取用!卿……為何……從不曾一笑?!”
褒姒微微側頭,避開他過於灼熱的注視,長睫垂下,聲音低得如同冰層斷裂的輕響:“……妾身,不愛笑。”簡單幾字,無悲無喜,卻像一瓢冷水,澆滅了幽王心中最後一點耐心。
幽王臉色微沉,驟然推開懷中溫軟的舞姬,起身離席,腳步有些不穩地走向殿外回廊。夜風裹挾著初雪的寒意將他額上薄汗吹涼。陰影裏,早已心領神會趨近伺候的虢石父,垂手恭立,如影隨形。
“石父!”幽王猛地回頭,眼中跳動著不甘又偏執的火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孤要她笑!寡人窮盡世間物,偏不信點不著一絲火苗!你若……若能讓褒後開顏一笑……”他猛地從腰際扯下一條明黃的束帛,狠狠擲在虢石父腳邊的白石闌幹上,束帛一角隱隱可見“千金”朱砂印記閃爍!“賞你千金!”
次日清晨的朝堂,氣氛比殿外凝重的霜雪更冷幾分。群臣參拜新後,褒姒坐於珠簾之後,如同一尊精描細繪卻毫無生氣的玉像。虢石父整肅衣冠,趨前跪奏,聲音清晰地響徹空曠的殿堂:“陛下容稟。先王睿智,於京畿四周五裏一墩,十裏一台,布烽燧警戒網絡。本為備兵禍之急,一旦烽煙衝霄,火光映天,諸侯望之必知王城有難,星夜馳援!此乃大周宗室與諸侯守望之根本,萬古之信諾也!”
他話音一轉,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煽動,目光投向珠簾後那模糊的身影:“然陛下尊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奇珍異事何所不有?臣觀後意興闌珊,或在於尋常物事已不足入目。今日天朗氣清,值此寒冬,不妨令烽燧四起,煙升百裏,火光照徹雲霓!命各處守卒同時高燃烽火!”他嘴角勾起一絲精明的笑意,“彼時,諸侯急急如律令,披霜履雪,盡起傾國之師而赴鎬京……”
虢石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上了令人心悸的嘲弄:“待其千軍萬馬,人困馬乏,風塵仆仆,匍匐至王城腳下時……卻發現唯陛下登高望邊樓,與娘娘飲宴賞景,天下承平!四海無事!”他猛地一頓,目光灼灼看向龍座之上,“此人間絕無僅有的盛大滑稽之劇!荒誕奇觀!焉能不動娘娘之玉齒?!”
群臣愕然!死寂!一位須發皆霜的老司馬猛地出列,身形搖晃,幾乎撲倒在階前,聲音嘶啞欲裂:“陛下!烽燧!乃國之血脈!諸侯之信物!先王傳下百年,倚之為救急救命之咽喉!無故而燃,視若兒戲!此乃……毀祖宗基業之根本!一旦狼煙失信於諸侯,他日若有真寇如虎狼突至,燃烽燧而諸侯冷眼遲顧,鎬京何存?!祖宗社稷何存?!陛下——啊——!”
“老匹夫聒噪!”幽王驟然暴喝!眼中隻有珠簾後那雙冰冷眼眸可能出現的鬆動!他猛地揮手,厲聲截斷一切勸諫!“傳旨!即命——燃煙墩!皇城內外,盡起烽火!點兵台——設宴!”
令出如風!
鎬京郊野,高聳的墩台上,守卒茫然對視片刻。寒風中,上峰的命令如同冰錐刺骨。終於,有卒子顫抖著用火把觸碰了堆放多年的薪柴與狼糞混合物。一絲青煙,帶著刺鼻的腐朽氣味,怯怯探出。
仿佛是一個隱秘的信號被驟然引爆!
“轟——!”
下一座五裏之外的烽燧,巨大的火焰如同沉睡的赤龍蘇醒,裹挾著濃黑的狼煙,憤怒地衝破蒼穹!緊接著,更遠處!又一處!火蛇順著連綿的墩台瘋狂竄動,引燃!接力!呐喊!滾滾濃煙如同蔽日的魔爪,將冬日的灰白天空徹底撕裂、染黑!
千裏狼煙!平地而起!燎原!燎天!
◇◇◇◇◇◇
遠方,陳國。諸侯陳侯正與大夫圍爐議事,青銅炭盆溫暖。斥候連滾帶爬撞入門庭,聲音撕裂:“報——!狼煙!!鎬京方向!最高警號!烽——火——連——天——!”滿座震驚!陳侯手中溫酒“啪”地落地粉碎!“備甲!點兵!”他踉蹌衝出,撞翻坐席,“鎬京危矣!快——!”
鄭國。校場飛雪。急促的馬蹄踏碎雪幕,令旗官嘶吼變調:“烽火起!千裏加急!鎬京示警——!”正在演武的鄭伯臉色驟變,血湧上頭!長劍高舉:“棄輜重!騎兵!隨孤……疾馳——!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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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漫天,覆蓋著通往鎬京的條條馳道、野徑。赤紅的火龍在莽莽雪原上瘋狂奔騰!一隊隊戰馬口噴白氣,四蹄翻飛如輪,踏爛泥濘凍土!士兵甲胄碰撞鏗鏘,在冰冷空氣中急促喘息。諸侯旗幡在狂風中卷動——陳、鄭、衛、宋……數十路!如同被無形之鞭驅趕的洪流,帶著血性的忠誠和無邊的恐懼,匯成一條條鐵與火的濁流,向著那籠罩在詭異黑雲之下的王都……亡命匯聚!諸侯們伏在馬背上,風雪抽打著他們的臉頰,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天子!撐住!臣等……將至!
◇◇◇◇◇◇
望邊樓聳立在風雪初霽的鎬京西郊高台之上。琉璃鋪地,錦緞障幔重重疊疊,遮擋了大部分寒風。巨大銅炭盆內獸金炭燒得通紅,熱浪撲人。幽王與新後褒姒,被虢石父、尹球等讒臣環繞。珍饈流水價擺上金鑲玉案,歌姬舞姿更顯妖嬈。
遠方地平線,雪泥混雜著冰霜,已隱隱傳來悶雷般的震動。
近了!更近了!
第一隊斥候的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衝破最後的晨霧雪塵,已能清晰看見樓閣與旌旗!人馬汗氣蒸騰,如同剛從沸水中撈出!斥候滾鞍下馬,連磕頭都帶著力竭的顫音:“報——!陳……陳侯率……率師……先至——!”
隨即,如同決堤洪流!
隆隆聲!撼動大地!黑壓壓的兵潮裹挾著踏碎冰河的殺氣,如同無邊無際的怒海狂瀾,從四麵八方的馳道上奔湧而來!刀戈如林,旌旗蔽空!戰馬累得口吐白沫,騎兵頭盔下是一張張因急速行軍而凍得青紫、布滿汗水泥漿的臉!無數道急切、惶恐的目光投向那高台之上層層錦幔——那是王權的中心!
風雪之中,煙塵滾滾,千旗萬馬!從諸侯到最底層的兵卒,人皆甲胄凝霜,氣喘籲籲,如同溺水者終於攀附礁石,齊齊跪倒於冰冷的泥濘雪地!聲浪匯成一股足以撕裂寒風的激流,帶著血沫的腥氣與忠誠的嘶吼,震蕩荒野:
“臣——救駕——來遲——!!!”
聲音驚起寒鴉無數,在望邊樓周遭的死寂中盤旋聒噪。
樓中幽王,慢條斯理地拈起一枚冰鎮玉露葡萄,喂入口中,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對著下方那匍匐於泥水裏的、焦急萬分的、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麵孔,慢悠悠開口,聲音被暖風熏得慵懶而殘忍:
“眾位愛卿……辛苦了。”
他頓了頓,似乎欣賞夠了下麵那張張由極度的擔憂緊繃,瞬間化為愕然僵滯的臉。
“孤……不過試烽火耳。”
五個字,輕飄飄落下。如同五把裹著冰霜的鋼錐,狠狠鑿穿了每一個風塵仆仆、拚死馳援的諸侯和萬千兵卒的胸膛!滾燙的心肺!熱血!
◇◇◇◇◇◇
所有諸侯、將領、兵卒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如同被寒冰凍住。那交織著忠誠與焦急的喘息驟然停滯,變成無聲的窒息。一雙雙眼睛,在風雪煙塵的間隙裏,越過冰冷的空氣、華麗的錦幔,最終聚焦在高台之上——那懶散倚坐,臉上帶著新奇而殘忍玩味神情的幽王。更清晰的是,他身旁那位被奉為新後的女子。
褒姒的目光,此刻也穿透了珠簾間隙,投向樓下那片無邊無際的、由人牆鐵甲組成的黑色泥濘灘塗。她看到了無數沾染泥雪的華貴甲胄,看到了風塵仆仆的疲憊麵孔,看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諸侯眼中噴薄欲出的驚愕、羞恥與被愚弄的狂怒!那因長途跋涉散亂的隊列,那混雜如垃圾場的混亂場麵……
冰冷的嘴角,忽然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這一絲細微的變化,如同投入冰麵的第一顆石子。
隨即——
“嗬……”一聲極其短促、如同冰粒撞擊的輕笑漏出。
緊接著,笑聲如同被驟然打開的閘門,又像琉璃迸裂時崩碎的脆響!她猛地抬起那隻戴滿金玉指套、冰冷華貴的手,捂住了嘴角,可肩膀卻劇烈地抖動起來!玄纁的寬袖隨之震顫,流蘇金飾碰撞發出急促雜音。那笑聲如同出籠的冰鳥,從壓抑的悶響瞬間化為無法控製的、穿透錦幔的、尖利清脆又無比突兀的——
“哈!哈哈哈哈——!!!”
毫無顧忌!暢快淋漓!
她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樓下每一張從錯愕到震怒的臉,看著他們由青紫轉為豬肝般的醬紅,身體笑得前仰後合,珠翠亂搖。笑聲在望邊樓的暖融死寂中回蕩,如利刃刮骨,狠狠撕碎了下方所有人心頭最後一點對大周王權的敬畏!
諸侯之中,一位須發戟張的老公侯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那高台上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人,喉頭咯咯作響,一口滾燙的鮮血直衝咽喉!“噗——!”血霧噴濺在身前凍結的泥地上!猩紅刺目!
死寂!
再無聲息!
隨後,無聲的黑色洪流開始湧動。諸侯們不再看那高台一眼,也無人施禮告退。他們沉默地站起身,甲胄上的冰碴雪屑簌簌掉落。轉身。翻身上馬。數日狂飆匯聚於此的鐵流,帶著更深的寒意與更濃的恥辱,默然轉身。鞭馬。撤離。如同沉默赴死的刑徒,一步步重新踏上來時風雪泥濘的歸途。隻有無數雙回望鎬京城的眼睛,燃燒著比烽燧更熾烈的、足以焚盡宗廟的怒火與冰冷入骨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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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申國邊境的漫長馳道上,風雪更緊。一輛被幾十忠誠家甲簇擁的青頂舊馬車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車內,白發蕭然的申侯——薑誠,剛剛經曆千裏風霜救駕反遭戲耍的屈辱,此時已是心力交瘁。然而,當他接到冷宮傳來的、姐姐申後被囚,外甥太子宜臼被廢、倉惶奔投申國的血淚密信時,老者枯槁的臉上瞬間騰起一片病態的赤紅!幹枯的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一把扯裂了車廂內的錦緞內飾!
他猛地推開窗!寒風裹著雪沫狂灌而入!申侯取筆,墨未化開,他竟咬破指尖,混著凍住的雪水與冰冷的墨汁,在絹帛上奮筆疾書!血墨相融,字字如劍!
“……臣泣血伏闕!陳情於天!其一:王無道!信讒言,幽囚元配皇後於冷宮!廢嫡立庶,顛倒乾坤!其二:重蹈覆轍!惑於妖媚褒姒,以烽燧為國戲!失信於天下諸侯!其三:戕害骨肉!太子宜臼,正統所承,無過而廢,逐出國門!其四……”筆鋒如刀劃裂絹帛,“……親小人!遠賢臣!祖宗法度崩壞!周室……危如累卵——!!!”
◇◇◇◇◇◇
申侯遣親信百裏加急,星夜飛騎,將這份染血的泣血遺表直送入鎬京王庭。承明殿內,幽王餘怒未消,正與虢石父等議事。血表呈上,字字誅心!幽王隻掃了兩行,臉上那層因戲耍諸侯殘留的、殘忍的興奮瞬間被狂怒的煞氣取代!
“申侯——!!!”他猛地將血表狠狠摜在龍案之上!案角金獸飾件被震得叮當作響!幽王血紅的眼睛猛地釘在虢石父身上,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擇人而噬的凶獸!“他要做什麽?!申侯……意欲何為?!”
虢石父早已窺見君王震怒之兆,心中狂喜翻湧!他立刻匍匐向前,聲音帶著尖銳的煽動和精準無比的毒箭:
“陛下明鑒!”他猛地抬頭,目光森然,“申侯其心——早已昭然若揭!他為何如此急切陳詞,不惜泣血冒死直指陛下?其一,為其被囚冷宮之姊申氏!其二,更為其匿藏於申國……那悖逆謀反的廢太子——宜臼!”
他語速陡然加快,如同毒蛇吐信:“臣已得密報!廢太子逃至申國,深得薑誠庇護!兩人朝夕密謀,暗結死士,私蓄甲兵!申侯今日敢以此表訕謗君父之過,其意……就是要為廢太子張目!今日敢血諫謗君,明日……”虢石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令人心膽俱裂的指控,“必引狼子野心、亂臣賊子!揮戈……犯闕——!”
話音未落,幽王眼中殺機已如實質噴薄!“好!好!好一個薑誠!好一個逆子!”他猛地拍案,站起身!“石父!”
“臣在!”
“何以處之?!”
“當機立斷!雷霆!萬鈞!”虢石父咬牙,一字一頓吐出毒計,“即刻調集王師!發虎賁!命尹球為帥!直搗申國國都!擒拿叛逆薑誠!捕殺廢太子宜臼!務求斬草除根!方可……”他眼中寒光閃爍,如同淬毒的匕首,“……為陛下!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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