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京畿暗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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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宮寢殿深處,青銅獸爐中的炭火畢剝作響,卻驅不散滲入骨髓的寒意。武薑斜倚在纏枝夔紋的髹漆鳳榻上,雲鬢半散,燭光在她略顯憔悴卻依舊雍容的側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影。榻下,莊公寤生垂首侍立,新君冠冕的旒珠在眼前輕微搖晃,珠玉碰撞的聲響清晰得如同冰粒墜地。
“寤生。”武薑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軟,穿透溫暖的熏香空氣,卻冰冷刺骨。她目光並未落在這個身著玄衣纁裳、已是一國之君的長子身上,隻虛虛投向鳳榻對麵窗欞外一鉤朦朧的寒月。“你父已去,社稷在肩。然……”她尾音微揚,帶著刻意放輕的歎息,“手足骨肉,血脈相連。段兒雖幼,亦是你父血脈。豈可令其……漂泊在外?”
莊公眼瞼半垂,目光沉靜地盯著腳下青石磚的縫隙,仿佛那裏是唯一的支撐點。殿內靜得能聽見窗外鬆枝承雪的細微呻吟。榻旁矮幾上,一隻新鑄的舉父方彝酒樽內,醇厚的酒液平穩如鏡,清晰地倒映著武薑身後燭台上搖曳的火焰,也模糊地映出寤生此刻——那玄色冠冕下幽深的瞳孔中,仿佛有冰棱悄然凝結,森森寒意,一絲絲浸透青銅鏡麵般平靜的酒水。
“母後之意……”莊公開口,聲音如同打磨過的青銅,平直無波,“兒臣……知曉了。”
武薑嘴角終於泛起一絲滿足的弧度,仿佛終於放下心頭大石。她身體微微前傾,伸出保養得宜、染著蔻丹的柔荑,指尖輕輕拂過鳳榻扶手上冰冷的雲雷紋:“那便好。京城雖非王畿,也是祖宗所賜膏腴之地,傍依大河,城郭雄闊。予段兒封於此,既不遠離鄭室宗廟,亦可得安生富貴,全我母子之情……”她的話語如同溫軟的綢緞,包裹著不容更改的意誌。
莊公緩緩抬起頭。珠旒之下,那雙眼睛如同深不可測的古潭,平靜無波地迎接母親的目光。那眼神裏的溫度,似乎比窗外簷下的冰錐更冷幾分。他微微躬身,玄端服寬大的袍袖拂過冰冷的地磚,發出細微的沙響:“母後所諭,是為慈愛,兒臣豈敢違逆?自當……如命而行。”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晰而沉重,如同冰河下艱難的暗流。
“退下吧,哀家乏了。”武薑滿意地靠回織錦隱囊,疲憊地閉上雙眼,不再看寤生一眼。
莊公轉身。冠冕的珠串隨著步伐輕微晃動,在獸爐吐出的暖霧氤氳中,那身影融入昏暗的殿門陰影裏,無聲無息。唯有矮幾上那尊青銅方彝,酒麵泛起的最後一圈漣漪裏,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被珠旒徹底遮蔽的、冰裂般的厲色。
新歲伊始,朝堂之上霜氣正濃。巨大的蟠龍柱下,黑壓壓的玄端朝服如同凝固的鐵壁。鄭莊公高踞玉座,冕旒低垂。他目光緩緩掃過階下肅立的百官,最終停駐在屏息垂首、立於前排末席的弟弟叔段身上。那年輕的身影在華服的襯托下,眉宇間確有一份難掩的英挺。
正當他薄唇微啟,準備降下那道早已議定的封邑之旨時——
“陛下——!”
一聲洪亮而鋒銳的斷喝如同青銅鈹鳴,猝然劈破朝堂的肅靜!祭足自群臣前列猛地一步踏出!這位三朝老臣須發戟張,身形如同一柄陡然出鞘的古劍,直挺挺插在禦座之前!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鐵砸落玉階,在空曠的大殿裏激起巨大的回響:
“臣冒死以諫——!京城!國之根本,亦是武庫重地!王畿左護!咽喉要衝!”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戟指叔段,“豈可分封於王子,使臥榻之側,他人酣眠?!今日封太叔於京畿——!”祭足蒼老而銳利的目光灼灼逼視龍座上的新君,語速陡然激烈,“此乃授人刀柄,國、有、二、主!此例一開——禍端必生!鄭室百年基業……將成齏粉!”
“嗡——” 死寂的朝堂仿佛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群臣悚然!一道道或驚恐或憂慮的目光瞬間聚焦於祭足身上,又飛快掃向禦座,最終在叔段那張瞬間因驚怒而染上薄紅的年輕麵龐上逗留。空氣凝滯得如同山崩前壓抑的死寂,唯恐一絲聲響便會成為斷裂之引。
莊公端坐於玉座之上,冕旒垂下的陰影恰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他甚至沒有挪動一下身軀。隔了半晌,才微微側首,聲音平靜無波地從珠旒之後傳出,每一個字都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冰冷重壓,如同泰山傾覆:
“大夫所言……句句金石。”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珠旒,落在神色愈發不定的叔段身上,又仿佛隻是盯著虛空某一點。
“然,此意……”莊公的聲音陡然一沉,帶著一種無法撼動的宿命感,“乃寡人之母……武薑太後——親口所命!”
三個字——“武薑太後”!如同無形的巨錘轟然砸下!玉座下的叔段猛地身體一震,驚疑不定地抬頭,正對上兄長隔著重重珠玉簾影投來的視線。那目光平靜如初,卻像兩道無形的冰索,瞬間凍結了叔段所有到嘴邊的抗辯。群臣皆屏住呼吸,心頭寒意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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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公仿佛歎息了一聲,又或許隻是氣流穿過冠冕的細微窸窣。
“為子者,奉母命……如奉天。”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焉得違之?”他緩緩抬起手,玄色的廣袖流雲般拂過冰冷的禦案,“宣旨——”
“臣弟……謝王兄……隆恩——!”
清朗激昂的謝恩之聲響徹殿宇!叔段深拜叩首。當他抬起頭時,臉上是毫無掩飾的、少年得誌的飛揚意氣。那被武薑寵慣了的天真無畏,與這肅殺深宮的冷酷底色,在抬首間碰撞出無聲的裂痕。他無視祭足如刀鋒般的注視,也無視禦座上珠旒後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轉身退下時的腳步,帶著即將掌握權柄的輕快與驕矜。
車駕滾過初融的雪道,泥漿飛濺。旌旗簇擁之中,年輕的“京城太叔”叔段踞坐於四馬高車之上,金絡馬頭鈴在風中清越作響。他身後,新築的京邑城垣輪廓初現,灰沉沉的巨大夯土牆尚透著濕氣,如同蟄伏的土黃色巨獸。
“恭賀太叔!賀喜太叔——!”西鄙宰與北鄙宰兩位地方首官,早已率領僚屬在剛剛豎起城門的簡陋甕城外匍匐恭迎。兩人麵色惶恐,額角沾著奔波的塵土雪跡。
叔段並未下車,隻微微傾身,目光越過叩拜的人群,落在那片尚顯空曠、但地位緊要的城邑腹地上。他嘴角勾起一絲睥睨天下的弧度,聲音清晰傳到每一個屏息俯首的官員耳中,帶著新貴特有的不容置疑:
“自今日起!”他手指虛點西、北二鄙方向,“汝二人所治之地,既屬寡人食邑轄境!便如臂膀之與軀幹,血脈相連!”
兩位鄙宰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恐!他們世代效忠新鄭公室,直屬國卿!太叔此舉……乃是明晃晃的割裂!
“自今而後——”叔段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甕城殘雪之上,“爾等境內所有賦稅錢糧、刑名案卷、乃至……一丁一役、一甲一馬——”他身體微微前探,目光淩厲如箭鏃,刺穿兩人的恐懼,“皆須呈至寡人案前!兵權調度!萬民擁戴!隻認京畿虎符——!”
北鄙宰臉色慘白,下意識看向身邊的西鄙宰。西鄙宰的嘴唇劇烈哆嗦著,想說什麽,卻被叔段那雙充滿了力量與威懾的年輕眼眸死死鎖住。
“毋需再往新鄭朝覲……毋需再向他人——俯首稱臣!”叔段一字一頓,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如同烙鐵燙印,“此令——即行!違者……”他猛地抽出腰間裝飾華麗的佩劍,雪亮的劍鋒在寒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嚴懲不貸——!”
冰冷的劍鋒寒光如同實質的殺氣,劈碎了二鄙宰最後的遲疑。他們身軀猛顫,如同被抽去了脊椎骨!連滾帶爬膝行向前,雙手顫抖著捧出象征城邑權柄的銅符令信和戶籍冊契,高高舉過頭頂!
叔段身邊的心腹家臣大步上前,接過那沉甸甸的權力證明。一城金鑄符節砸在叔段攤開的掌心!冰冷沉重!另一城沉重的漆繪木牘被隨意扔進侍從捧著的錦囊!
“噗嗒……”一聲悶響。錦囊的絲絛因木牘的重量繃緊,懸於囊口邊緣。城邑印信的一角滑出錦囊深紫的絲緣,粗礪的棱角在冬日的殘陽下泛著生硬冷漠的青銅光澤,重重跌入叔段手心,那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大錘砸在二人心髒之上。
就在西鄙宰與北鄙宰頭顱徹底觸地、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融雪爛泥中的刹那——
在他們絕望的眼角餘光裏。那新築的巨大京邑門樓內側,被冬季濕寒水汽長久浸潤的粗糙夯土城垣牆體深處,一條剛剛被巨大石料沉降壓開的細微裂痕邊緣,一道如同腐血般渾濁、深褐鏽色的水痕,正緩慢而執著地滲出牆體,蜿蜒滑下……
悄無聲息地,沒入牆根那片更加深濃的、初春泥雪的汙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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