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濁浪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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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之陽,王城新壘。新夯的黃土台基尚泛著潮濕的腥氣,巨大的杉木龍骨如同巨獸裸露的骸骨,支棱在冬末灰白的天空下。臨時拚湊的宮廷匠人如同工蟻,在泥濘與木屑間穿梭。斧鑿聲、號子聲、重物拖曳聲嘈雜刺耳,取代了鎬京太廟的幽深鍾磬。新削製的木椽堆放在尚未幹燥的宮牆根,散發出濃烈的鬆脂氣,與風中洛水帶來的淺淡魚腥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刺鼻的“新”味,試圖掩蓋東遷路上濃得化不開的血火焦臭。
    尚未完全覆頂的臨時王殿裏,寒氣如同幽魂,鑽過草席遮擋的縫隙。巨大的生鐵炭盆內,濕柴劈啪爆響,騰起的濃煙混雜著溫熱的濁氣,在低矮的殿頂盤旋積聚。平王宜臼端坐在髹漆半幹的木製“龍椅”上,冕旒珠串之後的臉龐依舊蒼白。那身簇新的玄纁袞服,每一道褶皺仿佛都還印著碾過鎬京焦土的車輪印記,沾染著沿途泥濘與風霜。
    司禮官捧著尚未完全熏幹的丹砂詔令竹簡,聲音在空曠的泥胚殿堂裏顯得異常空洞:“……逆賊既戮,社稷重光……凡扈駕東遷……文武百僚……著各晉爵秩一等……依功勞大小,恩賞金帛、田疇有差……”
    詔書宣畢,一隊宮人吃力地抬著沉重的木箱魚貫而入。箱蓋掀開,不是預想中曾經庫藏的厚重銅貝、華美玉玨,而是一堆堆碼放整齊、邊角粗糲甚至混雜毛刺的嶄新青銅刀幣,以及幾卷略顯生硬、散發著劣質膠漿味道的羊皮賞券——那些象征著土地的許諾刻寫在薄脆的皮麵之上,尚未落印定章。
    百官立於殿下冰冷生土夯成的地麵,袍裾被縫隙裏滲出的寒氣浸透。他們垂首接賞,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毫無溫潤可言的金屬刀幣邊緣,粗糙的棱角刮得生疼。叩頭謝恩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疏離與謹慎。那冰冷的刀幣堆放在木箱裏,反射著殿頂透過草席縫隙滲下的幾縷慘淡天光,一片凝固的死灰光澤,映不出一絲舊日庫藏赤金的炫目。
    消息如同被風卷起的灰燼,飄散四方。數月之後,洛邑王庭之外那片剛剛清理出來、泥濘未幹的廣場,終於迎來了各路諸侯遲滯的旌旗。
    衛侯的車駕率先軋過泥濘,停駐。昔日猛虎般的雄姿被旅途風霜侵蝕,暗紅的銅甲上多了幾道難以磨滅的撞擊凹痕與風化的鏽跡。接著是宋、陳、蔡……旗幟各異,卻無不透著劫後餘生的疲憊與虛浮的威儀。車馬隊伍帶來遠方驛路的塵土,迅速堆積在廣場邊緣尚未清理的殘石斷樁旁。
    “禮——!覲見——!”
    隨著宦者尖利的唱禮,臨時搭建的高台之上,平王的身影在侍衛簇擁下顯現。冕旒低垂,遮蔽了大部分神情。
    諸侯們依序登階獻禮。衛侯獻上的,是十車飽實的稷粟,麻袋口散溢出的新鮮穀香在冷冽空氣中尤為突出。宋侯則帶來了五車精心鞣製的黑貂、玄狐皮草,油亮光滑的皮毛在寒風中微微抖動。陳侯奉上的,則是八架盛滿各色溫潤玉器的大車,青玉圭、白玉璧在樸素的草席映襯下流光轉圜。
    一箱箱,一車車,被宮監唱名唱過,依例堆放在台下廣場左側臨時開辟出的空地。衛侯的粟堆最高,宋侯的皮草摞得整整齊齊,陳侯的美玉在寒日下泛著潤澤的光。
    就在最後一駕陳國玉車停放穩妥之時,天際濃雲低沉,毫無征兆地,豆大的冰雨裹著凜冽寒風猛地砸落!瞬間將泥濘不堪的廣場變成一片混沌澤國!護衛的甲士措手不及,慌忙以粗大油布去遮掩貢物!然而遲了!
    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沒有精心包裹的麻袋!穀物的清香被濕冷的黴腐氣味取代!珍貴的皮草被泥漿飛濺,油亮的毛尖粘連起肮髒的土塊!那些閃耀的美玉被渾濁的泥水衝刷,光芒黯淡!更糟的是,負責押送糧秣的仆夫,在倉促避雨時,不小心撞翻了堆放在角落陰影裏幾口沉重的粗陶巨甕!甕體破裂!濃稠深褐色的醬汁混著醃魚的腥膻瞬間流淌開來!刺鼻的氣味如同腐敗的宣言,狠狠拍打在諸侯和朝臣們的臉上!壇壁內側模糊的“秦輸”戳記,在泥汙中一閃而沒。
    平王立於高台之上,濕冷的冕旒珠串黏在他冰冷的臉頰。他默默看著這片狼藉,看著貢物在突如其來的雨水中失去光鮮,看著那象征著各地特產的精氣神在泥濘中迅速衰頹。諸侯們在階下避雨處紛紛垂下目光,場麵一時隻剩下風雨的呼號和宮監徒勞的喊聲。
    泥濘的廣場在冰雨的衝刷下如同巨大的醬缸,各路諸侯的車駕如同受驚的龜獸,在隨從慌亂撐起的傘蓋簇擁下,沿著臨時拓寬的泥濘馳道倉皇遠遁。車轍碾壓著未幹的獻禮泥漿,留下深陷混亂的印痕。
    空曠死寂的殿堂,如同被遺忘在荒野中的巨大空殼。殘存的泥水從殿簷的草席縫隙滴落,在夯土地麵上砸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小坑。殿外廣場上那些被泥水浸泡、油布半遮半掩的貢物堆,在雨後的寒冷中散發出愈發濃重的混雜異味:糧食的酸腐、皮草的濕腥、醬醃的鹹臭……盤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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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王枯坐在冰冷的木座之上,目光穿過依舊殘留著新鮮木茬味道、尚未油漆的門框,茫然投向殿外那片被徹底糟蹋了的天地。寒氣絲絲縷縷鑽入骨髓,那身簇新的玄纊袞服似乎從未帶來一絲暖意。他微微動了一下僵硬的頸項,珠串發出細微空洞的碰撞聲。
    一個刻意放輕、卻異常堅實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凝結的死寂。鄭武公掘突的身影,披著一身沾染遠方煙塵痕跡的玄色勁裝,出現在幽暗的殿門光影之中。他沒有像其他諸侯那樣身著繁複朝服,僅以一枚古樸的青銅獸麵紋方扣束緊外袍領口。年輕的麵龐上,鐫刻著與其年齡不符的沉重風霜,眉宇間那道深刻的折痕尤甚。腰間配著父親桓公的遺劍,劍鞘古樸無華,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血氣與剛毅。
    他站在門檻內昏明交接之處,如同從戰場迷霧中走出的石像。視線並未急迫地投向禦座上的天子,反而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掃過這空曠殿宇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尚未完工的梁柱榫卯,地上濕漉漉的泥印,角落堆放的散發著廉價膠味的漆桶。最後,目光落在那被遺棄在空曠殿中一隅、幾隻顯然屬於前任幽王宮廷的、描繪著獰厲獸紋的巨大陶甕上。甕體粗陋,邊緣豁口處用黑炭草草書寫著模糊的“秦輸”。
    沉默如同殿中滴落的寒露。終於,掘突抬起眼,視線與王座上那雙茫然的、同樣年輕的眼眸對接。沒有任何言語,他向前邁出一步、兩步……靴底沾著的泥濘,在這象征天威最高點的空寂殿堂裏,踩踏出異常沉重、異常清晰的跫音——嗒、嗒、嗒。
    聲音叩擊在冰冷的泥土和未幹的心事上,回蕩在空曠的新都上空,如同某種宿命的鼓點。他越過象征著距離的殿心,越過了公卿肅立的虛位,最終駐停在丹墀之下,木座之前。
    沒有山呼海嘯,沒有諛辭如潮。
    隻有沉默的拱衛,和這殿宇深處無聲醞釀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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