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掘泉裂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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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鄭深宮,銅漏滴斷更殘。莊公獨坐幽殿,玄紘袞服沐在慘淡的月光中如同裹屍的錦衾。指腹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腰間那半塊蟠龍殘玉的斷口,冰涼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昨日祭廟大典的鍾鼓聲還在耳際嗡鳴,可案頭那卷新謄的《黃泉誓》竹簡,墨色如幹涸的凝血,每一個刻痕都像細小的毒牙啃噬著心髒。
    “母……”一聲破碎的輕喚滾落唇齒,被死寂的空曠吸噬得無影無蹤。眼前驟然浮起城潁行宮密探回報的絹書——武薑晨起對鏡,竟將一支素銀簪生生折為兩截!尖銳的斷茬刺破掌心,她卻渾若未覺,隻對著銅鑒中兩鬢如霜的倒影無聲翕動嘴唇。探子伏地抖若篩糠:“太後唇形……似是‘寤生’二字……”
    莊公猛地閉眼!掌心殘玉斷口狠狠硌進骨節!父君薨逝那夜,母親發間銜著的正是這支象征嫡長子吉禮的蟠龍玉璜!玉碎時飛濺的星子,有幾粒便這般深深楔入年幼叔段頸後的皮肉裏……十五年!毒刺早化為心間腐肉,如今剮骨療毒,卻連帶著將整顆心都剜成了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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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潁穀的風挾著新麥的燥氣卷入王廷。潁考叔布衣草履,立於殿側蔭涼處,掌心因緊攥著半塊粗糲麥餅而汗濕。新麥的清香在莊公賜下的瓊漿玉饌前微若蚊蚋。
    “長者賜,敢不承恩?”考叔伏地謝賞,雙手捧起那盞盛滿琥珀色酒漿的青銅弦紋爵。指尖微顫,卻隻淺淺啜了一口溫酒,隨即珍重置於案前。目光掃過漆盤內切得薄如蟬翼的炙鹿脯,那油脂浸潤的肉片正散著致命誘惑。他喉結滾動,枯瘦的手卻猛地攥緊腰間粗布糧囊,從中摸出半塊被體溫暖著的、粗糲黝黑的麥餅。
    在滿殿錯愕的目光中,他竟小心翼翼地將盤中那片最肥腴的鹿脯——最中心那一指寬、脂膏晶瑩如玉的精華——鄭重夾起,未沾唇舌,隻用洗淨的舊麻帕層層包裹,如同藏匿稀世珍寶般塞入懷中緊貼心口之處。
    莊公手中玉箸懸停在半空,箸尖一滴清亮的肉汁墜入青銅豆盤,砸開一圈漣漪。“卿……”他聲音如同砂石刮磨,“賜食者至高恩典,何以……棄珍饈如敝履?莫非輕視寡人?”冕旒陰影下的目光幽深如淵,辨不出喜怒。
    潁考叔猛地抬頭!霜白鬢發在穿堂風中微顫。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地時發出沉悶回響:“小人豈敢!豈敢!此肉……精粹如玉!是小人……平生所未見!”他顫抖地直起身,眼中卻已蓄滿渾濁老淚,手指死死護住胸前那微不足道的突起,聲音帶著一種揉碎心腸的卑微與虔誠:
    “然……小人家有八十老母,齒豁搖落,終日粗糲果腹……未嚐……未嚐沾此天廚珍味……”他猛地哽咽,喉頭滾動幾下才發出嘶啞氣音,“臣鬥膽……求王恩浩蕩!允此粗鄙之人……攜此寸餘膏腴……歸……歸家孝敬老母……得聞母啖此肉時……慈顏一展……臣……死……死而無憾矣——!”
    最後幾字泣血而出!混著胸中麥餅殘渣的粗糲回響!在死寂殿堂中如驚雷炸裂!階旁那盞清酒陡然晃動,液麵倒映的梁柱藻井扭曲破碎,如同莊公此刻五髒翻騰的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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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尚有母可遺……”
    空寂深殿的餘響裏,莊公的聲音輕飄得如同灰燼。指腹無意識地滑過腰間玄玉劍鞘上夔龍猙獰的鱗紋,冰涼刺骨。冕旒珠串的陰影遮蔽了所有表情,唯餘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那驟然翻湧的腥澀硬生生咽回腑髒。
    “寡人……獨……無母!”聲音陡然下沉,如同巨石墜入萬丈冰窟。最後一個“母”字帶出一絲控製不住的顫音,被銅漏遲緩的滴答聲吞噬。他猛地抬手,寬大的玄袖帶翻了身側一隻青銅立鶴燭台!“哐當——!”燭火搖曳,鴆鳥長喙在壁上投下巨大的、掙紮般的抖動陰影。
    階下潁考叔俯跪於地,額角冷汗混著塵土滾落。他眼瞼疾速顫動幾瞬,仿佛某種掙紮終於衝破恐懼。猝然抬頭!目光如匕首穿透昏暗,精準刺向王座陰影深處那張蒼白如鬼的麵龐:
    “大王——!” 嘶啞的喊聲帶著拚盡所有的決絕衝口而出!隨即轉為一種奇異的低徊,“臣……鬥膽叩問……黃泉之誓……豈非天意弄人?” 他身子挺直,如同殘竹頂起千鈞重壓,“老母於潁野陋室之中,日日對北而泣!謂:‘吾雖蠢愚,亦知誓重……然子……子豈無母子天性耶?’” 考叔的淚水混著額角冷汗模糊了視線,聲音卻一字字釘入死寂:
    “黃泉路遠……然天心未必盡絕!大王!太夫人白發倚閭……望眼……幾枯——!” 最後幾字裹挾著窗外突來的風嘯!撕開凝固的沉屙!
    轟——!莊公身體劇震!似被無形巨杵擊中胸膛!他踉蹌起身!腰間玄玉長劍撞上鎏金憑幾!鏘然長鳴!再也壓不住翻騰的岩漿:
    “黃泉……黃泉!!” 聲音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碾出帶血的冰渣,“非寡人……心堅如鐵!” 他猛地掀開珠旒!露出那雙赤紅如焚、幾近碎裂的眼瞳!裏麵交織的悔恨、憤怒與深不見底的痛楚如同深淵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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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殿堂立誓……文武為證!天地為鑒!‘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他指爪狠狠摳入憑幾雕花的縫隙,木質在暴力下呻吟崩裂!“此誓如……九鼎沉淵!寡人是天子!天子金口……安能……自我……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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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潁穀封人深拜未起,枯瘦肩背卻於莊公咆哮狂瀾中如山嶽凝定。待那裹挾雷霆的“反爾”二字餘音在殿柱間撞為齏粉,他猛地抬首!霜發下混濁的雙眼竟射出兩束奇異的光芒,幹裂的嘴角竟扯開一絲洞穿迷障的沉靜:
    “臣……陋識。”聲音沙啞低沉,卻奇異地破開震耳欲聾的死寂,“大王金口玉言……自當如山不移!然……”他枯指倏然點向殿外蒼茫天地,“‘黃泉’……豈真幽冥死域?地脈之精,湧而為泉!泉眼汩汩……何嚐……不是黃泉現世?!”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銅漏滴答亦戛然僵止!
    莊公赤紅欲裂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閃電劈開濃霧!他死死盯住階下老者沉靜如古井的雙眼,胸腔裏那個被沉重封印、沸騰奔突已久的巨獸轟然破繭——
    “地……脈……之……泉?“
    四字輕吐,如冰河解凍。殿外穿堂風驟然加劇,掀得巨大殿簾狂舞!將階下那盞被遺忘的清酒猛力推倒!青銅酒爵“咣當”翻滾落地!琥珀瓊漿潑濺如洪流,肆意漫淌過冰冷金磚,在虯龍刻畫的磚縫中勾連成道道濁黃細流,蜿蜒如活物般……直向殿門青石台階下那片新曝的黃土大地滲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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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潁城行宮旁,黃土裂開巨大的傷口。深近十丈的豎穴如同剖開的地獄之門,裸露出斷齒般的青灰岩層。濕冷的土腥混雜著硫磺氣息從幽深處蒸騰而上,穴底隱約傳來沉悶的水泡聲響。莊公玄纊袞服在穴口翻飛如墨雲,腰畔玄玉劍鞘內,那枚殘玉緊緊貼著冰冷肌膚,燙如火炭。穴道深處一點微光搖晃。
    石階濕滑如塗膏油。莊公一步一頓,冕旒珠串碰撞在穴壁凸出的嶙峋岩角上,碎玉似的聲響被深淵無情吸沒。每一步都踏碎死寂!穴底水汽凝結成霧靄,彌漫在狹窄甬道裏,壁上火把的光在濃霧中染作慘淡昏黃色,跳躍著,扭曲著,將他獨自前行的身影在兩側凹凸猙獰的岩壁上拉長、壓縮、撕扯變形……如同十五年來夜夜啃噬心肝的那場噩夢。
    就在甬道將盡的黑暗中——水聲愈發清晰!一股濃烈潮濕的腐朽氣息直衝口鼻!視線陡然開闊——
    穴窟盡頭!一方渾濁的地泉在嶙峋亂石間翻湧吞吐!水麵浮沫慘白,幽幽倒映著壁上昏黃的火把光,像黃泉睜開渾濁的眼!而泉眼正上方!一方天然石臼平台之上——
    武薑就那樣孤坐於石臼邊緣。一襲素麻舊衫浸透了氤氳的地氣,濕沉地貼在肩背。銀發隻用一根半朽的木簪潦草挽就,散落的幾縷緊貼蒼白起皺的臉頰。她垂著眼瞼,目光仿佛穿過了腳下汙濁的黃泉,落在某個極遠、極深、早已焚毀於歲月灰燼中的庭院……
    莊公腳步驟停!渾身的血液似在瞬間凝固!那點搖曳的火光,恰恰照亮了母親耳後那支半朽木簪——簪頭處一點殘缺的蟠龍雕痕……赫然是當年玉璜崩碎時,唯一被他悄悄藏入懷中的半片龍尾!
    “母……”所有精心預備的威儀辭章被瞬間撕裂!一聲泣血的嘶喚混著洶湧的淚衝出喉頭!比翻騰的黃泉水更濁!身軀轟然跪倒!前額重重砸在冰冷的岩台上!“兒……不孝——!”
    石臼上沉默的婦人猛地震顫!如同枯木驚雷!灰敗眼珠中猝然炸開一道極其陌生又刻入骨髓的銳芒!她循聲顫抖抬首!渾濁的黃泉倒影在她眼中劇烈搖晃、碎裂——
    “寤……生?……”一聲恍若隔世的呢喃滾落。緊接著,枯瘦的指如同掙脫鐵索的鷹爪!在莊公撲跪的瞬間死死攫住了他玄色肩袖下的手臂!那冰冷黏膩的觸感!如同觸摸一具剛從幽冥拖回的屍骸!
    “啊——!”驚怖的痛叫隻衝出半聲便被死死扼斷!她目眥欲裂!枯唇哆嗦!仿佛有無數厲鬼要掙脫喉嚨衝出來撕咬!
    “母親!”莊公抬頭!臉上淚痕血汗縱橫如鬼魅!卻在此刻!在母親指尖嵌入皮肉的劇痛中!在混濁泉麵上扭曲倒映出的兩雙驚駭欲絕的眼睛對視間——一股比黃泉水更滾燙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所有藩籬!十五年恨海!十五年苦獄!十五年冰封毒刺!在這一握一視的滔天洪流裏——
    轟然崩解!
    兩具顫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的身軀在陰冷刺骨的泉穴最深處!在翻湧的濁黃水麵倒映出的破碎光影裏!帶著十五年的血肉離析!十五年隔膜毒刺!如同瀕死者抓到浮木般——不顧一切!死死地!嵌入了對方的骨血之中!
    ◇◇◇◇◇◇
    “錚——!”
    當濕重的泥水浸透玄纊袞服深衣下擺,當母親枯槁手指死死抓住他臂膀的力道刺痛肩骨,當二人從幽深地穴互相攙扶著踏上日光刺目的洞口瞬間——
    洞壁懸掛的最後一柄青銅掘土大鉞,沾滿深褐色泥漿的鉞身猛然顫震!一道刺耳裂響猝然驚起!巨鉞中央貫穿的千年烏木長柄竟猝不及防地——自鉞銎承柄處齊根斷裂!
    青銅鉞身裹挾沉厚泥汙轟然墜落!在四周驚駭目光中直直栽入剛堆起的黃褐色浮土堆深處!
    “噗!”沉重的悶響!鉞刃深深陷入新土!隻餘半截鏽蝕深綠的脊背裸露於外!如同被大地之手扼死的巨獸殘骸!層層滲出的深褐泥漿迅速覆蓋了刃口鏽斑,將那點曾劈開幽冥的寒光……徹底封死於地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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