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簪笏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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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新殿的青石地麵沁著初春寒氣,尚未散盡油漆味的蟠龍柱間,燭火在穿堂風中飄搖不定。莊公玄紘袞服的身影立在殿心,垂旒的陰影遮蔽了眉宇。他忽地抬手,五指如鷹爪般猛地攫住冠頂那支象征宗周輔弼重臣威權的蟠龍金簪!
    “錚啷——!”
    金簪被幹脆利落拔離發冠!連帶束發的玉笏一同取下!金玉相擊的碎響如同冰河乍破,瞬間撞碎滿殿的沉悶嗡鳴!眾臣悚然垂首,殿柱間的燭火猛然一窒!
    莊公霍然上前一步!腳步踏在微塵上卻驚雷般沉重!他竟雙膝轟然砸在冰冷刺骨的禦階之下!手中金簪玉笏高高托舉過頂!頭顱深埋,聲如金鐵交磨,砸在平王驟然繃緊的心弦上:
    “臣——沐恩三代!父子秉政!權傾朝野!”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誠恐朝野側目,暗議臣……權柄熏天!竊國攝政!”
    他猛地抬頭,冕旒珠串在額前激烈震蕩,露出陰影下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眸:“願乞骸骨!歸老林泉——謹守……臣節——!”最後幾字尾音拖長,帶著一種山嶽崩塌的悲愴回音,在巨大空曠的殿宇間幽幽盤旋,仿佛要將這嶄新宮殿根基震裂!
    ◇◇◇◇◇◇
    平王擱在鎏金龍案上的手指猛地蜷緊!指關節捏得慘白。案頭堆疊的奏疏被衣袖帶倒一角,露出丹砂未幹的批注。燭光跳躍在他臉上,將那強裝的鎮定切割得支離破碎。
    “卿……”平王的聲音艱澀得如同生鏽的鐵軸在轉動,“何以言此?”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卻倉惶掃過階下左側肅立的西虢公。西虢公低眉垂目,瘦小的身體幾乎要縮進陰影裏。
    “朕……朕……乃與虢公私議……”平王喉結滾動,每一個字都如同在砂紙上打磨,“唯思國政如麻……慮卿等……勞頓不堪……恐……恐……”他語速陡然加快,帶著一種急於甩脫燙手山芋的慌亂,“方欲分政於虢公!亦為卿等分勞……焉……焉有他意?!”
    “然——”平王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死死釘在紋絲不動的虢公身上,幾乎帶著控訴,“虢公——堅辭不受!道己……才疏德薄……萬死不敢——僭越!此議……”他喘息一聲,頹然靠回冰冷的椅背,“早已——作罷!卿……切莫多慮——!”最後的辯白,在滿殿死寂中顯得蒼白無力如紙灰。
    ◇◇◇◇◇◇
    死寂!絕對的死寂!唯有高燭燃燒發出細微的嗶剝聲。
    莊公身影依舊如鐵鑄般跪伏於階下冰冷的塵埃之中,紋絲未動。那高舉的金簪玉笏,如同兩塊燃燒著無聲烈焰的烙鐵!燙紅了平王的眼睛!也灼燙著虢公低垂的脖頸!
    “臣……”過了仿佛千年之久,那低沉的、毫無溫度的聲音再度從階下傳出,如同冰層下裂開的暗流,“非多慮……乃——惶恐!”
    莊公猛地以額觸地!“咚!”沉重的撞擊在禦階上撞出沉悶回音!他抬起沾染塵土的額角,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屏息的朝臣耳中:
    “從政!罷政!本為……人臣職分!進退當循禮法!” 他直起身,目光穿透冕旒陰影,如同兩道冰柱刺向禦座上的惶惑天子!字字如鑿:“今日!陛下竟……竟言分政他臣!此乃明旨疑臣——!”
    他目光猛地轉向如同枯木般釘在原地的虢公!唇角勾起一絲令人心悸的弧度:“虢公……”聲音陡然壓下,卻帶著更深的刻毒逼問:“汝為陛下親近!若當真推拒聖意……何不……”
    “……以——死——諫——之——?!”
    最後四字如同驚雷炸殿!西虢公那枯槁的身軀猛地劇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如同被死神扼住了咽喉!額角冷汗匯成小溪,滾落鼻梁,無聲地砸在腳邊冰冷的玉組佩邊緣——那是太子狐腰間懸垂的玉組佩,此刻太子狐正侍立禦座旁,臉色煞白如雪,小小的身軀因恐懼而劇烈顫抖著,那玉組佩的絲絛死死纏繞著他冰冷的指節。
    ◇◇◇◇◇◇
    死寂被更深的惶恐凍結。平王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鎏金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根根暴起。他那被酒色與憂懼侵蝕的麵龐上,最後一絲血色也驟然褪盡。禦座之上,他清晰地看到階下群臣如同霜打的秋草般低俯的身形,更看到莊公那跪拜姿態下,一雙深眸裏翻湧的、如同萬丈深淵般冰冷的……無聲威脅!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背脊的織錦龍袍。喉嚨如同被無數冰刺塞滿,窒息的恐懼如同巨大的寒流轟然席卷!平王猛地向前伸手,指向身側!聲音因極致的驚懼而尖銳變形,甚至帶上了哭腔:
    “卿……堅意疑朕……朕……安能自明?!”
    “即——命……太子狐……為質於鄭!”
    “隻求……釋今日之疑!全……君臣大義——!!”
    每一個字都像利刃剮心!太子狐小小的身軀猛地一顫!臉上最後一絲人色也消失殆盡!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從他驚駭圓睜的眼中滾落!冰冷地砸在腳下玄黑的禦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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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莊公的身體第一次有了劇烈的反應!如同被無形的巨鞭抽打!他猛地直起腰背!冠冕垂旒因這突然的動作激蕩如狂風中的珠簾!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狠狠撞擊在階石,發出令人心驚的沉悶巨響:
    “陛——下——!!”聲音帶著一種驚駭欲絕的、幾乎是荒誕的哀嚎!“臣……何敢!何敢——?!天子為尊,臣為卑!焉……焉有君父質於臣下……之……千古奇聞——?!”
    “此禮一開!天下崩解!禮樂盡廢!臣……”他哽咽一聲,頭抵冰階,“萬死……不敢奉詔——!!”最後幾個字如同泣血哀鳴,撕心裂肺!
    ◇◇◇◇◇◇
    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階下群臣驟然活了過來!如同被喚醒的群石翁仲!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幾乎同時撲跪而出!額角緊貼冰冷禦階!齊聲哀嚎進言:
    “陛——下!鄭伯——!”聲音帶著顫抖的哀求,“若陛下執意……質太子於鄭……何……何不令鄭侯亦遣世子……入洛為質?!”
    “兩相……兩相交付!彼此……懸係於心!”
    “如此……”老臣涕泗橫流,聲音嘶啞,“則君臣無猜!上下……俱安!乃……仁德兩全之策——!伏……乞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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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金殿穹頂下,仿佛有一聲無人聽聞的歎息。平王疲憊至極地閉上雙眼。良久,才緩緩啟唇,聲音如同一縷即將熄滅的殘煙:
    “……可。”
    ◇◇◇◇◇◇
    暮色低垂,洛水嗚咽。莊公高大的身軀默然立於王庭高階盡頭。他懷中,八歲的太子狐如同一隻受驚過度的幼獸,緊閉雙眼,身體因無邊的驚懼而瑟瑟發抖。他小小的額角還殘留著殿階的灰痕,臉頰上蜿蜒的淚痕早已冰冷幹涸,隻餘下兩道脆弱的灰線。腰間象征尊貴身份的玉組佩絲絛鬆脫,半截纏在莊公冰冷的玄甲指節間。
    鄭國新立的世子忽——一個約莫五六歲、粉雕玉琢卻眼神早熟的男童——被鄭國大夫簇擁著,緩緩登上王庭的石階。兩名內侍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方沉重的赤金瓔珞掛上世子忽纖細的頸項。那項圈的金鏈邊緣打磨得銳利如刀鋒,在晚照下泛著冰冷的寒芒。
    莊公的目光掠過世子忽脖頸下那片刺目的金黃,隨即落到殿門陰影裏侍立著的平王臉上。平王正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那半塊斷裂的蟠螭玉璜的豁口。就在此時——
    “嘎吱……”
    沉重的殿門被侍從緩緩推開一隙。暮風卷著洛水的濕腥猛然貫入!那風如同帶著某種神秘的召喚之力,拂過世子忽胸前金瓔珞微翹的鎖扣尖端!也拂過案頭一隻盛放不久的貢品棠梨花的素玉盤盞!一片粉白的梨瓣被微風輕盈地卷起,飄旋著,恰好落向世子忽胸前!
    那枚剛被帶上的、沉重而銳利的金瓔珞下緣菱角,在風拂過世子輕微晃動的刹那——
    “嗤——”
    一聲極輕微、如同帛裂的輕響。
    花瓣中心那片柔軟的粉白蕊心……竟被金鏈邊緣銳利的棱角瞬間切為兩半!無聲飄落在世子忽精致的織錦履前!花瓣斷裂處滲出細微濕潤的汁液。
    莊公抱著太子狐,踏過殿門門檻的刹那。懷中昏睡的太子狐腰間那懸掛了太半日的玉組佩,因主人輕微翻轉的身體牽動絲絛,“啪”地一聲沉悶——正正撞擊在朱漆厚重的殿門框榫卯之上!那枚他父君賜予、係著傳承的玉琮,應聲碎裂!迸裂開無數細密如蛛網的慘白龜裂紋!碎屑簌簌如星子,跌落於門檻內外塵埃!
    周鄭之質!如這被門框刮斷的玉組佩絲絛!斷絲在空中打了一個死結!一端懸著碎裂墜地的玉琮,一端……還殘存在太子狐尚在顫抖的指尖!
    殿內巨大而嶄新的九鼎陣列深處,某一尊鼎足與銅質基座的接縫處,一股深綠濃稠的、帶著強烈腐鏽氣味的汁液……正悄然滲出!緩緩……滑落……無聲地……滴入基座下積聚的一小窪渾濁塵土積水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終將沉寂的漣漪。
    殿階之下。鄭國世子忽頸項上沉重冰冷的金瓔珞,在蒼茫暮色裏折射著洛水的粼光。那光澤冰冷而銳利,刺破了殿門關閉後殘餘的最後一縷夕照。階石之上,一片新落的棠梨花蕊,斷口處的汁液將石板染出兩點微小卻清晰的……朱砂般的暗紅。
    群臣俯首於階下,如同凝固的石俑,無一人敢抬首直視那道緩緩闔攏、縫隙中隻透出無盡幽暗的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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