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宴逼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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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將盡的深秋子夜,衛都朝歌城中心的宮闕內,燈火通明如同白晝。簷下的玄鳥銅燈架裏,新添的膏油燒得正旺,焰苗劈啪爆響,將厚重梁柱間吞吐浮動的煙氣照得纖毫畢現。
一場新君登基後的大宴方酣。
殿宇深處的高階上,猩紅的錦緞鋪滿主位。州籲斜倚著巨大的虎皮憑幾,身形舒展得如同剛剛征服了獵物的虎豹。他身上那玄色繡蟠龍的嶄新袍服,在搖曳燈火下反射著近乎凶戾的光。酒氣隨他每一次的呼吸逸散出來,帶著刺鼻的濁香。他唇角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向下掃視,如同猛獸慵懶地俯視它剛剛征服的獵場階下。
階下,兩溜檀木漆案依次排開,案上珍饈羅列,盛滿瓊漿的青銅兕觥散發出濃鬱醉人的醇香。案後端坐的,皆是衛國權柄在握的大夫公卿。然而此刻,殿內空氣卻凝滯得如同一潭發黴的死水。美酒佳肴的氣息與更深處彌漫的、不易察覺的血氣交織纏繞,壓得人喘不過氣。滿座貴人,無人敢高聲笑語,無人敢輕易舉箸,連那盛滿美酒的青銅杯盞碰在一起,聲響都刻意放得低了,小心翼翼,帶著令人窒息的惶然——人人都心知肚明,坐上那位的新君位,是用先君桓公頸項間尚有餘溫的血,一點點、一鑿鑿,硬生生染紅鑄就。
在這片緊繃欲裂的死寂裏,唯有一處是例外。
離主位最近的下首右側首席,新任上大夫石厚,仿佛根本未察覺到這令人如坐針氈的氣氛。他獨自一隅,意態從容。每每州籲舉杯望來,他便立刻將手中玉杯舉得更高些,喉結滾動,豪邁地一飲而盡,杯底滴酒不留。他麵上泛著酒意浸潤的紅暈,迎著州籲的目光,每一次對飲都顯得無比誠摯,又恰到好處地透出臣下的恭順。
當州籲的目光又一次掃向他的方向時,石厚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瞬間的停頓。那不是純粹酒醉的眼神,深處潛伏著某種急迫與嗜血的光。
時機已至。
石厚整了整腰間新佩戴的、象征上大夫身份的犀皮寬紳帶,自席間霍然起身。衣袍帶動玉組佩飾叮當作響,在這寂靜得可怕的殿宇中格外刺耳,瞬間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在殿心站定,對著州籲深施一禮,姿態恭敬,聲調不高卻清晰沉穩,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圈圈寒意逼人的漣漪:
“臣石厚,感君上深恩,有肺腑之言,願鬥膽啟奏!”
州籲嘴角那絲玩味的笑意隱去了。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鋪著虎皮的案沿,一隻手隨意地轉動著掌中那隻鑲嵌綠鬆石的厚重酒樽,銳利如鷹鷲的視線落在石厚臉上,帶著審視與一絲等待獵物的興致。
“講。”隻有一個字,不容置疑的威勢裹挾著酒氣撲麵而來。
石厚深吸一口氣,迎著那令人脊背生寒的目光,聲音拔高了幾度,穿透殿內的沉滯:“昔日鄭伯無道,興無名之師,侵我疆土,屠戮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君上英睿新立,正該揮雷霆之師,直搗鄭都,血債血償!一則雪我國恥,二則揚君上赫赫威名於天下!”
他激昂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裏衝撞,帶著強烈的蠱惑與煽動。
四座群臣的頭顱埋得更低了,許多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大半。鄭伯當年與衛國的紛爭,他們誰人不知?可如今州籲根基未穩,弑君的腥味尚未散去就要再啟兵戈?空氣如同被凍結,窒息感沉沉壓下,隻聽得見燭火在燈油中跳動的細微劈啪聲,和間或傳來的控製不住的、極輕微的牙齒打顫聲。
上大夫姬揚,須發灰白,在石厚激昂的尾音中猛地一顫,手中的象牙筷脫手墜落在青銅盤中,發出當啷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大殿裏格外驚心。
這短暫的靜默如同凝固的油脂,令人窒息。
石厚並未停頓,仿佛全然未覺殿內陡然加劇的壓抑氣氛。他微側身軀,目光大膽地迎視著王座上的州籲,聲音平穩清晰,字字分明:“然,臣以為,單憑我衛國一旅孤軍,難撼強鄭根基。彼與東方大邦齊國,連縱已非一日,交情深厚。我若驟起傾國之兵直撲新鄭,正予齊國出師之口實,到時強齊勁旅西壓,恐非衛國之福!”
州籲捏著酒樽的手指緩緩收緊,指節泛出森白。一股冷冽的怒意開始在他眼底積聚。殿內燭火的光投在他半邊側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
石厚向前邁進一小步,聲音愈發沉穩自信,帶著奇異的冷靜穿透令人不安的氣氛:“欲成此伐鄭大業,衛不可孤軍奮戰!當聯結四方——西結陳國、蔡國這兩柄楔入鄭地的尖刀,東連宋、魯兩大國為強援!四國雄師齊動,南北夾擊,鄭國安得不破?”
“陳、蔡?”州籲的眉頭倏然鎖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區區小邦,豈可與謀?徒費口舌爾!”他猛地將酒樽往案上一頓,醇厚的酒液激蕩而出,在獸紋青銅案麵上蜿蜒如血痕,“宋、魯皆是姬姓宗邦,根深脈厚,豈會輕易為我所用?”他語調拔高,銳利的眼神帶著冰冷的逼問,掃過階下死氣沉沉的群臣,“莫非孤這天子旌旗,還不足以號令他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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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如鐵錐鑿冰,帶著雷霆之威,沉沉壓下。幾個年紀老邁的大臣身體驟然一抖,頭顱幾乎要埋進胸口。角落處有壓得極低的驚喘和衣袍的窸窣聲,像夜風吹過枯草。
石厚唇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迅速壓下。他再次躬身,姿態放得更低,仿佛成竹在胸的謙卑智者:
“君上英明!陳、蔡國力雖弱,然其地與鄭相鄰,積怨日深,其民飽受鄭軍侵擾之苦久矣!如能曉以利害,施以小惠,此二國必欣然助戰,甘為我前驅!”
言及宋國,石厚的語速微微放緩,眼中閃過一絲洞悉隱秘的光澤:“至於宋國……君上可知,宋穆公久病沉屙,已近膏肓?”州籲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石厚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如冰珠入盤:“穆公早已存下奇念,欲將大位不傳親子馮公,反欲傳於其弟之子,與夷!馮公指公子馮)何等人物?豈肯俯首?父子早已形同仇讎!馮公滿腔怨恨,深嫉那將奪其位的堂弟與夷,被迫遠走他鄉,正是潛藏於我強鄰——鄭伯宮中!”
石厚猛地抬起頭,直視州籲:“君上明鑒!鄭伯私下收留馮公,視為奇貨可居!其心叵測,必在等待時機,助馮公殺回宋國,攪動宋室風雲,亂中取利!此等野心,路人皆知!今君上若遣一能言善辯之士出使宋國,向穆公及國中掌權者痛陳厲害——言明唯有助我衛國伐鄭,方能一勞永逸地剪除馮公與與夷公子相爭之禍根,斷絕鄭伯操控宋國內政之爪牙!彼等為保國祚社稷安穩,豈有不出兵之理?”
州籲聽著,眼中最初那點躁動的火焰仿佛被石厚沉穩的聲音澆上了一瓢滾油,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轟”地一聲燃得更旺、更沉了。他握著酒樽的手指根根放鬆,臉上如同寒冰開裂般擠出驚喜的笑紋。方才那雷霆壓頂的威勢,此刻化作了灼灼逼人的急切。他一拍身前案幾,震得盤中鼎簋哐啷亂響:
“善!大善!石卿深謀遠慮,點石成金!”他立刻直起身體,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眼光如鷹隼掃過殿角垂首侍立的宦臣:“著!速遣精幹密使分赴陳、蔡、魯三國!陳、蔡,以孤的名義,結其盟好,允以伐鄭所得土地財帛!魯國嘛…”
說到魯國,他聲音略微拖長,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案麵輕輕敲打了一下,帶出一聲微弱的銳音,如同劍鋒出鞘。“公子翬此人如何?孤聞其貪欲無厭,寡廉鮮恥?”
石厚的回答迅捷無比,帶著一絲心照不宣的冰冷:“君上聖明。魯隱公懦弱,國柄旁落。公子翬弑隱公未成,而今隻手遮天,無有不貪。今若使臣攜重寶厚賂此獠,公子翬必喜而亂政,自能令魯國兵馬為我前驅!”
“好!”州籲眼中貪婪與權謀交織的光芒一閃,猛地一揮手,“便依此策!重賂公子翬!”
指令既發,三名早已等候在暗處的使者無聲出列,從州籲身後的陰影中快步趨近禦階,跪下接命,旋即又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入燈火無法穿透的深沉角落。州籲的目光如燒紅的烙鐵,在殿內殘餘的臣子臉上來回燙過,最後帶著一股刺探與考校混合的狠戾,落在依舊躬身站在階前的石厚身上:
“宋國乃此番謀劃重中之重,又為諸強之首,路途遙遠,國事詭譎。卿心中可有……能擔當此天字第一號重任的人選?需得一個壓服宋公、舌戰群僚、萬無一失的人!”
州籲這話問出,如同無形的重錘落下。殿中原本死寂一片,此刻更是連呼吸聲都斷絕了。燭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幾分,所有尚存幾分心思的臣子隻覺後背的冷汗濕透衣襟。誰人不知這使命的分量?前往行將就木、內部暗流洶湧如沸湯的宋國,去遊說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將死之君舉兵伐強鄭,簡直是九死一生!若宋公震怒,使者的頭便是第一顆被砍下泄憤祭旗的!而萬一行事再有何差錯,觸怒了此時座上的新君……那結局,恐怕比當場死在宋國還要淒慘萬分!眾人的頭顱埋得更低,恨不得將自己融入地麵磚石之中,沒有一個人敢抬眼望一望州籲或石厚,死寂中隻有玉組偶爾相碰的微響,提醒著他們尚在人間煉獄。
石厚卻緩緩直起身。他臉上那份沉穩謙卑仍在,但眼底深處,已燃起某種極亮、極銳的火焰,如同黑夜中猛然抽出的匕首,反射出致命的光。他抬手至胸前,掌心似乎虛虛攏住一個無形的珍寶,聲音不高,卻陡然間有了金鐵撞擊的穿透力,砸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稟君上,天佑我衛!” 他聲音微揚,銳利如芒刺破殿內凝滯的空氣,“臣,確有所薦!” 他目光炯炯,瞬間抬高一寸,竟如穿牆裂壁般,精準地投向了國君寶座之後,那片始終被巨大玄鳥漆金屏風籠罩著的、最為幽深的陰影之地。
“此人懷揣玄機,洞悉古今之變;舌吐蓮花,能亂日月乾坤!天下諸侯紛爭之脈絡,列國君臣心頭之痼疾,盡在其掌中推演!此等重任,遍觀我衛國滿堂俊傑,舍他其誰?”石厚的語調帶著一種奇異的推崇,又隱隱含著一絲令人心悸的興奮,“其人正在殿後恭候,唯待君上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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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州籲微微前傾的身體猛地頓住,鷹隼般銳利的雙眸驟然縮小如針尖,瞬間鎖定了那深邃帷幕。方才還醉意與殺機糾纏的眼中,此刻隻剩下一種純粹的、對於奇貨的貪婪光芒。
屏風後那片死寂的濃黑,毫無征兆地漾開一層漣漪,如同冰冷湖水投入石子。燭火的光線仿佛被那處深黯貪婪地吸噬了些許,隨即,一道人影無聲地從中浮凸出來。
錦袖輕拂的聲響,細微得如同夜風穿過枯葉,卻奇異地壓過了殿內所有粗重或屏住的呼吸。
那人走出來了。步態輕緩,每一步都踏在光影明暗不定的分界處,身形頎長,如風中修竹。一件尋常大夫穿著的靛青深衣罩在他身上,衣袂微動,不沾絲毫塵埃。他立於階下,在石厚稍後半步的位置站定。麵龐抬起,殿內躍動的無數燭火如同星河傾瀉,照亮了一張清臒的麵孔。臉頰略顯消瘦,兩鬢如刀裁般整齊,膚色是一種不見天日的冷白。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極其平靜,卻黑得異乎尋常,深不見底,仿佛吸納了周遭所有的光芒,隻在深處蘊著一星半點難以察覺的幽芒閃動。
他對著高階之上周身籠罩殺伐之氣的州籲——也是對著這大殿裏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壓力——躬身行禮。姿態是標準無可挑剔的臣禮,姿態裏卻毫無石厚那種熱切的迎合,也無滿殿死寂的畏縮。
寂靜的大殿裏,隻回蕩著他開口時那把清越卻莫名帶著陰冷之氣的嗓音:
“臣,有一計獻上。可使宋公自撤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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