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子局中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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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深宮裏的銅漏,滴水聲在幽閉殿宇中顯得格外沉重而冰冷。每一滴,都像砸在年輕桓王緊繃的心弦上。
    鄭莊公姬寤生躬身立於階下,玄端廣袖紋絲不動。他呈上的那份衛侯晉親筆書寫的請罪表章,厚厚一卷,帛絲細密,如今安靜地躺在那張冰冷寬大的朱漆禦案上,仿佛一團精心折疊的灰燼。桓王的手心有些濕膩,指尖在那卷帛書上無意識地劃過,細滑的表麵像蛇蛻一般讓人心頭微栗。
    “賴聖德天威,”鄭莊公的聲音低沉平緩,如同滾過石砥,每一個字都清晰敲打在殿柱間,“小醜懾服,城下俯首。衛邦已獻輸誠之表,乞留宗廟血食,俯首待罪,謹供禦覽。”他微頓,頭顱俯得更低一寸,“唯陳侯念王室至親,以姻親相係,臣長子忽質留貴闕經年……敢乞大王垂恩,許其暫歸,俾得奉旨迎娶陳氏宗女,以全禮儀。婚畢,當即日啟程回朝侍奉王側,不敢片刻稽延。”
    桓王的指腹撚過帛書上那方殷紅、屈辱的血印。他能聞到自己指腹上薄繭摩擦帛絲發出的細響,也能感覺階下那雙垂眸深處隱伏的、看不見底的黑潭。放太子歸?此去……當真如歸箭離弦麽?他嘴角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強自按下心頭翻湧的濁流,指骨在帛卷邊緣叩擊出略顯急促的脆響:
    “男婚女嫁,人倫之常。卿思慮周全,孝義兩全。甚善!”桓王的聲調拔高了些許,似乎想借此驅散殿內無形卻濃稠的寒意,“便著內府司禮,賜金帛為儀仗!速回貴邑,操辦大禮要緊!”
    姬寤生深躬及地,與侍立一側的世子忽齊聲:“臣兒臣)——叩謝王恩浩蕩!”
    三道人影退出殿外,沉重的殿門合攏。門外灌入的寒風瞬間被隔絕,殿內又隻餘下銅漏單調而空曠的滴水聲。
    “大王差矣!”
    一道蒼老、急切,帶著痛心疾首的沉吼轟然打破了幾乎凝滯的空氣!
    老臣周公黑肩須發戟張,幾乎踉蹌著撲至丹墀之前!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剛剛合攏的那扇大門,指尖劇烈抖動著,每一道溝壑縱橫的臉紋都因巨大的焦急和憂懼而扭曲變形!
    “昔日武公挾王東遷,功高震世!莊公寤生其人,外示恭謹而內藏虎狼!先王深忌其勢,憂其尾大不掉,方留其世子忽於京師為質!此製虎之鎖鏈,伏梟之精鋼籠檻!”他眼中赤紅如血,聲音因激動而撕裂嘶啞,字字如刀鋒刮磨,“大王今日一紙赦令,猶自解此鎖,自開此籠!魚……魚已入海!雀……雀已翔天!離淵之龍,豈……豈有再入樊籠之理?!”
    如同當頭一記重錘狠狠鑿在桓王心口!他猛地從禦座上彈直了身體,方才那點強裝出的鬆弛和溫煦瞬間褪盡,一層瀕臨窒息的青灰驟然浮上年輕的額角!他終於明白,他自以為掌控大局、展現恩慈的舉動,在真正久曆風波、洞悉人心的老臣眼中,竟是何等愚鈍可笑的放虎歸山!一股冰冷的恐懼,混雜著被點破局麵的羞憤,如同毒蛇纏上他的脖頸!
    “如今……已然放歸……如……何是好?”他的聲音澀啞得如同枯木摩擦。
    周公黑肩布滿血絲的眼中猛地爆出一股近乎絕望又狠戾的寒光!他那把如同老鬆根基般嘶啞的嗓子,壓低成了一道陰冷銳利的毒針,直刺桓王耳鼓:
    “鄭伯寤生此去,若懷奸心,必如泥牛入海!然其勢已成,此刻強奪其子,如同點油於火堆,其必反!為今之計,唯有……驅虎吞狼!”他布滿褐斑的手掌如同展開一張無形的毒網,“彼許侯莊公,居南鄙而懷異誌,公然藐視王權,連年失朝!大王即刻頒詔於鄭,令其速提王師,南下討伐許國叛逆!再密遣王使兼程奔赴齊魯,囑魯隱公、齊僖公二侯,‘名為副之,實則監之’!”他枯瘦的手指蜷成鷹爪,狠狠一攥,“彼鄭伯接詔,或抗旨,則其跋扈之罪坐實!王可借齊魯之威,名正言順削其權柄!倘其果真奉旨伐許——必傾國精銳盡出!待其師老兵疲,得勝班師,彼時其子既歸,其力已耗!以強鄭之卒而伐強鄭之君……王!天兵再動,擒此梟獠……隻在翻掌之間!”
    桓王眼中那點驚惶與青灰瞬間被這狠辣的毒計點燃!幽暗冰冷的瞳仁深處,兩點燭油般粘稠、滾燙的野心火焰轟然騰起!驅虎吞狼!再以虎骨飼群狼!他的手重重拍在禦案那卷刺眼的衛侯血書之上!
    “卿……真乃寡人肱骨!社稷之砥柱!”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又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陰冷,“速!即刻擬詔!”
    鄭國,宮城深處。
    一騎如血潑就的紅翎信使,帶著天子玄墨敕令,如同追魂奪魄的鬼影,一路撞碎星月風塵,直撲到莊嚴恢弘的大宮階前!
    “天子詔諭——鄭伯寤生速接!征伐不臣,蕩平南許!”
    使者尖利的拖長唱喏,帶著不容違逆的天威,撕裂了新鄭深沉的黎明寂靜。
    “啪!”
    殿內,鄭莊公手中的犀角簡牘被他狠狠拍在冰冷的青銅案麵!一聲悶響激得案上水盞微漾!殿角侍立的原繁、祭仲、子封等心腹重臣,皆被那驟然迸射的凜冽殺氣激得脊背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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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掃過階下肅立的眾將。那眼神如同兩柄剛從萬年冰窟中抽出的絕世凶刃,平靜的表麵下,隻有一片能撕裂神隻皮囊的極寒死光:
    “天子敕令……來得甚快啊。”聲音不高,卻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命寡人……為天子爪牙,南下摧許逆賊,令齊魯雄師……於側翼督戰!”那“督戰”二字被他說得緩慢清晰,字字齒冷,裹挾著刻骨的嘲弄,“此乃天賜良機!”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大氅帶起的寒風,刮得殿角獸頭銅燈中火焰齊刷刷地向一側撲倒!
    “明日大宮前閱兵!傾盡我國庫所藏,盡召三軍最銳之士!”他踏前一步,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將領鐵鑄般的麵龐,“金戈銀鉞!披霜映日!戰車之輪擦火!戰馬之蹄踏雷!”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如同一道驚雷在殿宇內轟然炸響,“寡人……要那齊魯之君看看!何為大國鋒芒!何為王者之師!若敢有絲毫懈怠,兵戈無光、甲胄蒙塵者……”他的目光最後落到階下昂首挺胸的武將序列,“立斬陣前!絕無姑息!”
    “謹遵君命!”階下眾將轟然應諾!洪聲如同萬鈞鐵石,砸得梁宇間積塵簌簌而下!
    祭仲垂著頭,額前幾綹花白的亂發遮住了他深陷的眼窩。他枯瘦的手指在袖袍內微不可察地顫抖著。君上眼中那毫不掩飾、如同虎視羊群般的熾烈凶暴……明日閱場之上,此非耀威……此乃示威!恐齊魯之後……便是血染黃沙了!
    卯時初刻。天際僅泛一絲微明。
    凜冽的寒風吹過高聳入雲的大宮朱紅門闕,將列陣士兵的甲葉刮得唰唰作響。巨大的校場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堅硬如鐵的青霜。數萬虎賁銳卒、千乘戰車如同玄鐵塑就的森然叢林,靜默矗立在拂曉前的濃重鉛灰色裏。矛戟如林,長戈如雨,刀鋒劍鐔反射著晨曦未至前黯淡的星光,織就一片幽藍冰冷的死亡光網。空氣緊繃欲裂,隻聽得見戰旗在風中卷動獵獵呼嘯。
    大宮正殿巍峨的丹陛正門轟然洞開!
    姬寤生一身玄墨精甲,外罩玄色蟠螭大氅,按劍大步而出!他一步踏下冰冷堅硬的白玉石階,目光如電掃過麵前無邊無際、殺機洶湧的鋼鐵陣列!身後公子呂、潁考叔、原繁、子都、祭仲等重將按刀跟隨,人人臉色沉凝如鐵。
    “鏘——!”
    鄭莊公猛地抽出腰畔那柄古樸厚重的黃鉞金斧!象征王命的天子之威,裹挾著萬軍煞氣,霍然劈開凝固的空氣!
    “列陣——示——威!”
    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浪席卷大地:“諾——!”
    如同一頭沉睡的洪荒巨獸被瞬間點醒!
    軍陣如巨大的水銀漩渦,驟然流動!
    戰車雷動!巨大的包金車軸發出沉重的碾壓聲,車轂飛旋中擦出的火星在青霜薄霧裏如金蛇狂舞!兩翼輕車驟然發動,駟馬嘶鳴,駟車禦手揮鞭的裂帛聲清脆刺耳,數十乘快車如同銀色的閃電貼地奔掠而出,車駕疾轉瞬間拉開百餘步空當,又驟然勒馬!車輪擦過青石板地,發出刺耳淒厲的摩擦厲嘯!拉出道道淺白色的印痕!整個車陣在奔馳中變幻如龍蛇,流暢、精悍,充滿毀滅性的美感!
    重甲撞陣銳卒齊步踏出!三千披三重犀甲、持闊刃長斧巨盾的死士,每一踏足都如同悶鼓般震響大地!地麵上的薄霜因整齊的腳步踏擊而飛濺如煙!沉重的斧鉞隨著踏步節奏同時揚起,又同時轟然向前方空氣劈落!淩厲的破風聲撕裂薄霧!
    “哈——!”三千死士齊聲暴喝!聲如霹靂炸裂!震得遠處宮殿門樓上宿鳥驚飛!
    原繁所率鉤鐮步軍出!步陣看似散亂,卻在尖銳的號角指引下驟然合攏!無數杆尾部裝有銳利銅鉤的長戈上下翻飛!一息前還是層層疊疊的拒馬槍陣,瞬間便化為切割戰馬的冰冷絞肉陷阱!鉤、拉、扯、拽……金屬摩擦刮擦聲如同地獄惡鬼磨牙!
    弓弩手擎天!弓弦同時繃緊的嗡鳴匯成一片死亡的密雲!箭鏃同時抬起斜指蒼穹!千鈞之力藏於指端!
    祭仲那漏刻浮標般的沙啞喉嚨,此刻如同蒼老的洪鍾,撕裂校場上沉凝如鐵的殺伐之氣,高亢報出:“卯初一刻!陣畢!請君上勘驗!”
    鄭莊公按劍立定於大宮之前最高的玉石階上。腳下是刀山火海蓄勢待發,身後是恢弘宮闕沉默如山。玄色蟠龍大氅在拂曉冰冷的晨風中狂烈舞動!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眼前煊赫的殺伐陣列,直射向那被齊魯密探窺伺的南方天際盡頭——
    “利其器……以待屠牛!”冰冷如鐵的自語,隻有他自己能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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