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帛換幹戈
字數:4989 加入書籤
牧邑城頭,衛侯的赤鳥大纛在朔風中簌簌抖動,宛如一尾失血的垂死鷂鳥。新補綴的旗麵上尚留暗紅的漬痕。衛侯晉裹在厚厚的貂裘裏,麵如金紙,唇上不見半分血色。肩窩處那道駭人的矛創雖草草包紮,每吸一口寒氣便如同萬針攢刺,痛得他周身冷汗涔涔,幾乎站不穩當。他扶著冰冷濕滑的雉堞,目光死死釘在城外那片黑沉沉如同淤血的營帳之海——那是鄭軍的營地!刁鬥聲聲,甲光如鱗,炊煙成幕,無邊無際地鎖死了牧邑四野。死城的味道,已彌漫在每一口呼吸間。
“君上……”老大夫須發盡染霜塵,聲音嘶啞,帶著絕望中的最後一絲掙紮,“陳……陳與衛同氣連枝數代啊!此時唯有遣死士,冒重圍,穿那鄭軍營壘……南下陳國……泣血求援……或尚有一線生機!”
衛侯晉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沙礫摩擦般的聲音。求陳?如同向泥足巨人求援。他的手死死摳入城磚縫隙,幾乎要將那冰冷的頑石捏碎。
陳宮。燈燭通明,暖玉生香。
陳侯斜倚在鋪著玄狐皮的軟榻上,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隻小巧的犀角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芬芳馥鬱,卻絲毫未能化開他眉宇間那層沉鬱的陰雲。案頭展開的帛書,字字泣血,是衛侯親書的求救密報,末尾蓋著一方已被淚水暈染模糊的赤色血印。
“寡人之姊,乃衛成公夫人……晉……是寡人親外甥啊!”陳侯重重地將犀杯頓在案幾上,酒液潑濺,濕了半幅朱漆卷案,“今親姊之子將死,姊母心如刀剜!寡人……豈能坐視!”
階下,兩名重臣相顧一眼。大夫子鉞須發花白,麵上溝壑縱橫如疆場,他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堅實,如同陳年的老鬆根基:“大王重情,然事涉社稷根本!今鄭伯奉周天子詔命伐衛,名正言順!我若舉兵往救,置王命於何地?是與天子為敵!更直接開罪於霸權已成之鄭伯!”他一字一頓,聲若重錘,“此絕非援衛!乃是——引火燒身!恐救衛未成,吾陳反遭池魚之殃!彼時鄭兵挾破衛之威席卷南下,陳國何安?”
陳侯喉結艱難地滾動,眼中掙紮痛苦之色愈濃。
年輕的公子莊五父緊接上前,他麵容清俊,目光如秋水蘊寒星,聲音清澈卻帶著千鈞之力:“臣聞治國如弈棋,須算無遺策,計深遠而後動。鄭伯雄踞中原,手執王柄,權傾諸侯,此其勢也!彼今以王師伐衛罪國,所向披靡,非一旅偏師可撼!”他目光直視陳侯,帶著洞察大局的清明,“為社稷久安計,與其逆天時、舉危兵而結仇強鄭,何如……順水推舟,結以強援?鄭國世子忽,地位貴盛,德器深藏,舉世矚目,而佳偶未定……”他微微一頓,聲音漸轉柔和,如珠玉落盤,“大王膝下有淑儀公主,蘭心蕙質,正當妙齡。若能遣使通好鄭伯,許以公主下嫁太子忽,則二姓聯姻,化幹戈為玉帛!陳鄭之怨可冰消於無形,衛邦存亡之危,或……亦得一線轉圜之機!”
此言如投石入古井,頃刻在朝堂上激起圈圈漣漪。竊竊私語聲四起。
陳侯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方才的焦灼彷徨仿佛被一道熹微的光照亮,他緩緩坐直身體,目光在階下眾臣臉上遊移,帶著征詢與決斷的光芒交織:“此……果為兩全之策乎?”
滿殿死寂之後,群臣齊聲,如同浪潮拍岸,聲震殿梁:
“非公子五父其才敏達,深諳縱橫之道,不可當此重任!”
鄭軍大營,中軍大帳。炭火熊熊,暖流驅散了帳外肆虐的寒意,卻化不開鄭莊公姬寤生眉梢眼底那份沉凝如千載寒鐵般的肅殺。
陳國公子莊五父身著暗青色厚錦深衣,肩披玄狐大氅,風塵仆仆而來,一絲不苟地對著端坐帥案之後、甲胄未卸的鄭莊公長長一揖。禮儀莊重,無懈可擊。然他目光平和如靜水深流,全然無視帳角侍立數員鄭國悍將刀鋒般剜人的審視。
“五父公子風塵而來,”鄭莊公的聲音不高,卻厚重地壓住了滿帳炭火劈啪聲,“是為牧邑孤城……為那血仇未銷的衛國……充作說客乎?”他微傾上身,手肘撐在案上鋪開的衛境羊皮輿圖上,眼神銳如穿雲之鷹,“抑或……陳侯欲效當日五國合盟之舉,再舉大纛,以‘仁義’之師……會獵我鄭軍轅門之下?”
帳內空氣驟然凝固,殺機隱現。
公子五父麵色坦然不變,隻是唇邊噙起一絲溫潤如玉的笑意,直起腰背,迎向那如有實質的壓迫目光:“明公過慮矣!寡君聞明公奉天子旌鉞,行聖王殺伐,雷霆所向,宵小懾服,此乃堂堂正道!寡君唯景仰而已,焉敢有二心?”他聲調清越,如珠落玉盤,“寡君此舉,實因感念明公一族乃天子之股肱,公侯之典範,又聞太子忽殿下品端貴重,尚未婚聘。寡君膝下有一小女,自幼承庭訓,略知禮義,不敢言淑,尚稱慧順。寡君願……以此微末之誠,獻愛女於東宮殿下,若能得侍箕帚,結為秦晉之好,此實我陳國之無上榮光!萬望明公……俯允玉成!”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一言出,帳內頓時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
潁考叔原本按劍侍立在一旁,他身形魁偉,虯髯如戟,麵甲後的雙眼神光內蘊,此刻那神光忽地一閃,如同深潭之下有蛟龍抬首。他踏前一步,腰佩寶劍發出低沉龍吟,聲音洪亮而中正:“陳侯睿達!若能以姻親之誼化幹戈為玉帛,解兩國微隙,複救友邦於倒懸,此乃仁者之心,智者之慮!末將……深以為然!望明公深思其利!”
鄭莊公的目光在公子五父那滴水不漏的恭謹、在潁考叔那隱含鋒銳的請命臉上一一掠過。他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上那座代表牧邑的墨點周圍緩緩摩挲。炭火劈啪燃燒著,帳內光影在他冷硬的麵容上跳動。良久,一絲極淡的、難以解讀的弧度在他緊抿的唇邊展開。
“陳侯盛情,寤生……感領。”他終於開口,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凝,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斷,“公子可歸告陳侯,若衛人果能幡然悔悟,誠心以金玉為勞,犒我王師辛苦……則其過雖重,或可憫有可宥。一旦勞軍物至,”他指尖在那輿圖上牧邑的位置輕輕叩擊了一下,發出篤的一聲悶響,“我師即刻移轅北還!至於太子忽歸國、禮聘完婚諸節……寤生自當親筆上奏天子,稟明緣由,靜候王命!”
公子五父心中緊繃之弦無聲滑落。他沒有多言,隻是再次深深一揖,儀態從容依舊,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塵埃落定的明光:
“五父……拜謝明公宏恩!”
數日後。
牧邑城下,鄭軍營壘前。
冰雪初融,泥濘不堪的道路上,沉重刺耳的車輪碾壓聲由遠及近。一輛接一輛的沉重輜車,蒙著厚厚的青布氈蓋,在數百名陳國甲士肅穆的護送下,沉默地碾過冰屑混合泥漿的轍道。每輛大車由四匹健碩的馱馬吃力拉著,車輪深深陷入凍土,壓出深深的溝痕。
車轅前方,領頭的是陳國大夫公子五父。一騎當先,神容整肅。他身後,數十輛大車迤邐而行,氈布包裹嚴實,不知內藏何物,唯見車轍深陷,顯是載重極沉。
“開轅門!”子封冰冷的聲音從覆麵鐵胄後傳出,帶著金戈摩擦的沙啞。
巨大的轅門在絞盤拖拽的呻吟聲中緩緩洞開,如同巨獸張開大口。
公子五父率先而入,身後十數輛覆著青氈的大車緩緩駛入轅門。車陣在嚴陣以待的鄭軍銳士中間逶迤穿行,車輪碾壓過鋪著碎石和凍土的地麵,發出單調而沉重的鈍響。那些披堅執銳的鄭國軍卒,麵甲後露出的冰冷目光如同無形的刀刃,從車隊與陳國護衛身上刮過。
中軍帳前,空地開闊。莊公一身玄端,外罩黑色大氅,按劍立於階上。潁考叔、子封、原繁等重將按刀侍立兩側。寒風掠過他們冷硬的甲胄,激起細微金屬顫音。
陳國車隊在空地中央穩穩停下。
公子五父下馬,趨步上前,對鄭莊公躬身行禮,聲音清越入雲:
“陳使莊五父,奉寡君之命,押解衛國勞軍之物,親至轅下交割!衛侯晉……深感明公息戈罷兵、保全社稷之德!”他側身讓開,目光投向那一排沉默的輜車,“有勞軍金二十鎰一萬斤為一鎰),玉璧百雙,帛萬匹!另有奇珍、良駒、精銅、粟米……悉數列單在此!”他雙手恭敬地捧上一卷朱漆封緘的簡牘。
鄭莊公微微頷首,目光並未落在公子五父所獻卷冊上,而是越過他肩頭,投向那十數輛青布蓋頂的輜車。風掀起了一角車簾,露出內裏堆疊如山的金餅玉塊在昏暗日光下反照出的冷峭寒光。他麵容沉靜,無悲無喜,唯有身後玄色大氅的袍角在寒風中偶爾翻卷,投下淩厲的陰影。
“收下。”他淡然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帳前空地。
軍需佐官與持械甲士應聲上前。
沉重的氈布被嘩然掀開!
刹那間,光華奪目!十數車敞開的廂鬥內,堆積如山的金餅如同赤日熔金,灼灼刺眼!溫潤圓整的玉璧流光溢彩,堆積如雪峰!五色錦帛堆積至車廂邊沿,斑斕錦繡幾乎要流淌出來!更有精光四射的青銅戈矛、裝飾華麗的獸首車衡、整飭如陣的包金革盾……在冬日的薄陽下,激蕩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光焰之海!純粹由權勢和財富凝聚成的磅礴壓力,如無形浪潮,轟然拍擊在每一個目睹此景的甲卒心口!
連向來剛毅的子封,覆麵下的瞳孔也無聲地收縮了一下。原繁按在佩劍之上的指節更是隱隱發白。
天地間隻有兵甲摩擦的冰冷微響,和那些珍寶自身散發著無聲的、迫人的華光與貴氣。
鄭莊公負手而立,玄衣墨氅,如同一尊鑲嵌在無盡瑰麗寶山之前的冰冷玄鐵雕像。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煊赫得足以埋葬一個小國命脈的“贖命之禮”,最終落在了公子五父身上,深邃的眼眸如淵無底:
“歸告衛侯……好自為之。”
那聲音平淡無波,不帶絲毫情緒。
冰冷無情的宣判,伴隨著堆積如山的金玉重彩,在死寂的轅門前轟然落下。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