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陰旗覆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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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都商丘城頭,最後一抹昏黃的光線被遠方蠕動的龐大黑雲吞噬。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濕鏽鐵器混雜著未散盡煙火的濁重味道。宮城深處,垂死的宋穆公艱難地靠在織錦憑幾上,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喉間破碎的風箱音。他那渾濁的目光穿過層層跪伏的公卿,死死釘在階下那個身披暗沉玄甲的大司馬孔父嘉臉上。後者魁梧的身軀如同風蝕不倒的磐石,一雙虎目赤紅如血,燃著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郜……我商丘西鄙之鎖鑰……已破……” 嘶啞的聲音像鈍刀刮過朽木,宋公的手指在錦被上痙攣般抓著,“鄭、齊、魯聯軍如同黑潮……寡人的城……如何守?”每一個字都像擠盡了肺裏最後一絲氣力。
    孔父嘉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甲胄撞擊聲如同悶雷炸響!他單膝重重砸在冰涼的金磚上,額頭青筋暴跳:
    “大王!守城是死守!坐困愁城亦是死!不如以攻代守!末將願引本部精兵,沿睢水古道穿芒碭山陰!繞過鄭賊主力,直插鄭國腹地!奪他長葛!”他聲音像燒紅的鐵塊投入冷水般滾燙嘶啞,“那是鄭賊糧秣命脈,更是鄭氏宗廟根基所在!鄭寤生老巢被掏,必魂飛膽裂,倉皇回救!屆時大王親率中軍主力出城,尾隨其後銜枚急追!首尾夾擊——”孔父嘉抬起那隻布滿厚繭的巨掌,在虛空中狠狠一攥,骨節發出令人齒酸的咯咯聲,“將鄭寤生……連同他那十幾萬大軍……一口全吞在這片宋疆沃土之上!”
    話音未落,階旁猛地傳來一聲斷喝:“司馬此計是催命符!”
    司空華父督排眾而出。他身披華貴文山錦袍,麵皮白淨,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在燈影下閃爍著毒蛇般的幽光,緊緊鎖住孔父嘉緊繃的後背。華父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黏膩冰冷的穿透力:
    “芒碭古道崎嶇如鬼域,數百裏荒無人煙!孔司馬此去,縱然僥幸摸到長葛城下,麵對的亦是鄭賊留守的堅城精兵!無異以卵擊石!此刻我軍精銳若再出城遠襲,如同抽盡商丘這棟破屋僅剩的主梁椽柱!”他轉向宋公,語氣帶著不加掩飾的惶恐,“鄭兵之勢已成虎狼吞天!唯有堅壁清野,死死守住都城每一道女牆箭垛!即刻遣使北去,泣血懇求衛國出兵相救!方是唯一穩妥保全之道!”
    “華父督!”孔父嘉回頭怒目圓瞪,牙關緊咬,“保全?縮在龜殼裏,眼睜睜看著鄭賊分食我宋疆,踏破我宗廟嗎?!”他身上濃烈戰場帶回來的血腥戾氣與暴怒一同炸開,整座大殿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夠了!”宋公枯槁的手猛地從錦被中抽出,帶著瀕死的力量狠狠拍在榻沿!他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裏隻剩下對徹底湮滅的恐懼和對活命稻草的癲狂攥握,“孤意……已決!命孔卿……為帥!領睢水銳卒七千……即、即日出征!穿山……直搗長葛!孤……在商丘……等卿……斷鄭賊……糧道!”
    老朽決絕的命令,帶著死亡的腐氣,砸在冰冷地麵。
    孔父嘉慘然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唯有刺骨的蒼涼與一片孤狼赴死般的決絕!他默然躬身,抱起他那頂血汙斑駁的頭盔,鐵拳攥得指節慘白,大步流星撞開殿門衝入外麵愈發沉重的黑暗!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閉合,將華父督眼中那抹翻騰的、得逞的陰鷙笑意也一並隔絕。
    夜風卷著嗚咽穿過空曠大殿的殘梁斷柱。華父督不動聲色地退至殿角一根雕龍蟠虺的巨大銅柱陰影之後,向侍立在側、一個麵容枯槁、眼神機警得如同夜梟般的老家臣,微不可察地頷首。
    片刻後,一卷秘藏在玄狐腹下暖皮囊中的素帛,連同華父督親手以血玉印泥加蓋的暗記封緘,被拴在一隻夜遊隼瘦勁的腳爪上。那鬼魅般的禽鳥借著最濃的夜色掩護,無聲滑翔出商丘北門破敗的箭樓暗影,在稀疏星鬥的指引下,一頭紮向南方鄭軍連綿大營深處那片燈火最盛的營盤——那是流亡的宋國公子馮的王帳!
    深秋的風卷過長葛城斑駁的城牆,帶著一股混合青草腐爛與霜露的鐵腥味。鄭國留守主將祝聃按劍立於城頭,鐵甲在微寒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他如同一尊沉默的玄鐵石像,俯瞰著城外夜色中悄然湧動的墨色潮汐——那是宋國精銳!他們如同暗夜中悄無聲息流淌的毒血,在距離城防僅一箭之遙的陰影處紮下營盤!粗重的圓木在死寂中沉悶堆疊,營盤無聲立起,壁壘迅速成形!動作精確迅捷得令人心悸,殺機無聲地籠罩下來!
    “嘩——!”
    一卷素帛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猛地抖開!其上墨字在公子馮帳中牛角巨燭的映照下,帶著一股陰毒的灼熱氣息撲麵而來!
    “……孔父嘉獨夫持兵權!挾王命!罔顧國本,置大王宗社於累卵!今其率睢水死士七千趨長葛,欲焚爾根基以圖微功!吾族父督,泣血頓首!若公子能振臂於此,盡率南國勁旅,火速圍剿孔賊於城下!吾當以項上頭顱作保,不日必說動公族勳舊,以血洗之路,迎公子奉大宋寶印回歸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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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馮猛抬起頭!燭火在他眼中瘋狂跳躍,映亮那壓抑多年的扭曲渴望和驟然被點燃的狂喜!他因長年流亡而略顯清臒的臉上,肌肉因巨大的希冀而激動抽搐!他將那帛書死死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轉身對著按刀侍立、麵容冷硬如磐石的鄭將祝聃,聲音因興奮而尖利嘶啞:
    “請將軍……點八千鐵騎!立刻!拔營!奔長葛!圍堵孔賊!擒之!”
    祝聃那張鐵板似的臉在燭影下沒有絲毫動容。他沉默地聽著那帛書裏每一個字,隻微微下垂的眼瞼深處,一絲洞悉全局的冷光一閃即逝。他無言地俯身,抱拳,甲葉摩擦帶起一聲輕響,轉身掀簾步出王帳。冰冷的聲音在帳外夜風中砸下:
    “點兵!出城!”
    沉重的營門機括在夜空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八千鐵騎裹挾著雷霆之勢衝出鄭軍轅門!踏碎了寂靜的長夜!滾滾煙塵在月光下如同一條躁動的黑龍,卷向北方!
    長葛城北,一片平緩的高坡。墨綠色的秋草被勁風無情摧折,伏地一片。
    孔父嘉的七千宋卒,如同一把剛剛出鞘的殘破重劍,死死楔在這片曠野之上。臨時倉促堆就的矮牆粗糙不堪,後方將士粗重的喘息匯成一片疲憊的哀鳴,無數雙眼睛死死釘在南麵那片黑沉沉的地平線上。
    終於!
    那沉默的地平線上,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蘇醒,驟然騰起一片無邊無際的、濃重的煙塵!滾滾煙塵之上,是無數的青銅戈戟、矛尖!匯成一片冷冽的死亡森林!赤紅的旗幟在風中翻卷,中央那麵巨大、猙獰如同滴血玄鳥的張狂身影——鄭!無數沉重的馬蹄踏地的悶響如連綿不斷的滾雷,震得大地顫抖!煙塵如同垂天的鐵幕,朝著宋軍那單薄的陣線席卷而來!
    孔父嘉死死攥緊馬韁,手背上青筋根根如盤虯凸起!目光帶著噬人的狂暴,穿透漫天飛卷的煙塵!他在那麵猙獰玄鳥旗下,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端坐高頭雪白戰馬之上,一身金甲耀目的身影——公子馮!
    那張年輕、寫滿亢奮與複仇烈焰的臉!那張被華父督親手繪在帛書上,早已刻入骨髓的臉!
    “華!父!督!”孔父嘉胸口仿佛被巨錘轟然擊中!喉頭一股濃腥鐵鏽味猛地湧上!每一個字都如同從喉嚨裏摳出帶血的碎肉!他終於明白,自己這支孤軍為何能在“絕密”的睢水古道上“恰好”被咬尾!為何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死死困在長葛城下!所有的毒箭……都來自背後!來自那座他為之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守護的腐朽宮城!
    “豎子!”祝聃沉穩如山的暴喝自陣中炸響,壓過隆隆蹄聲!“叛賊孔父嘉!王命在前!還不下馬就縛?!”
    話音未落!
    “嗡嗡——!”
    刺破耳膜的尖嘯撕裂長空!一片密集的黑雲帶著死亡的陰影從鄭軍前鋒陣中騰起!那是上千支同時離弦的弩矢!密集得如同暴雨般罩向宋軍倉促排布的單薄陣列!
    孔父嘉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他猛地勒起胯下黑駿人立而起!
    “舉盾——!!”
    這聲嘶力竭的狂吼隻來得及發出一半!
    噗噗噗噗——!
    如同冰雹砸落爛泥!箭矢貫穿皮肉、撕裂甲胄、折斷骨頭的密集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瞬間炸響!血花狂飆!無數宋卒連驚呼都未發出,就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釘穿身體!轟然栽倒!濺起的血漿瞬間染紅了剛剛紮下的營柵!
    公子馮那被狂喜與複仇火焰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鎖在孔父嘉驚怒交加的身影上!嘴角咧開一抹扭曲殘忍的狂笑!拔劍向前凶狠一劈!
    “殺——!剁碎孔賊者——賞千金!封萬戶——!”
    黑色的怒濤如決堤般洶湧碾壓而來!鄭軍的鐵騎、重步夾雜著車兵組成的死亡浪潮,瞬間就將那道殘破的防線衝垮吞沒!兵刃碰撞的刺耳轟鳴、人體被踐踏碾碎的慘烈之聲、垂死的悲鳴與瘋狂嗜血的咆哮,混雜著鐵鏽般濃烈的血腥氣息,瞬間將這片曠野變成了人間地獄!
    孔父嘉手中那杆巨大的青銅長戈已化作一片死亡旋風,每一次揮擊都帶起一片噴灑的血肉!黑駿馬奮力蹬踏著遍地血泥,發出悲憤的長嘶!他能做的唯有死死護住自己背後那條通往商丘的方向,拚盡最後一點力氣,阻擋著身後那輛狂呼酣戰的戰車撞向己方瀕臨崩潰的中軍核心!他盔頂的纓穗在混亂劈砍的風中如同被扯碎的破布狂舞,背後那麵代表宋國司馬位階的蒼鷹玄旗,早已被飛濺的血肉糊得看不出本色,隻剩下半截旗杆在手中劇烈震顫!
    他看到了!亂陣之中,公子馮那張年輕跋扈的臉在血汙與刀光的映照下愈發猙獰!
    那張臉孔父嘉永生難忘!
    當年!
    就是這張臉的主人!為謀奪大位,不惜毒殺嫡母,逼瘋生父!而他孔父嘉,竟還親手替此獠擋下過致命一箭!
    報應!
    何其……慘烈的報應!
    一口滾燙的熱血再也壓製不住,猛地從孔父嘉口中噴濺而出!將他麵前衝來的鄭卒澆了滿頭滿臉!他緊握韁繩的手指再也無力,雄壯的身軀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筋骨般轟然前傾!額頭狠狠砸在冰冷的馬鞍橋鐵釘上!眼前的一切——鮮血、刀光、那個狂笑著的、象征著他一生忠貞卻淪為笑柄的叛逃公子——都在劇烈旋轉、破碎、最終墮入無邊的黑暗……
    那麵被血汙浸透的宋國司馬蒼鷹大旗,連同它那力竭的主人,如同一座轟然崩塌的朽蝕石碑,在長葛城北彌漫著血腥與火光的無盡曠野上,頹然倒下。最後卷起的殘破旗角,被混著焦灰的秋風卷向南方那片黑沉沉的城市剪影——商丘。那座華麗、腐朽、布滿蟲豸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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