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血洗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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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同浸透墨汁的黑絨,死死壓在睢水上空。河岸邊七千宋卒如同凝固的塑像,隱沒在荒草和葦叢濃黑黏稠的陰影裏,唯有腰間兵刃偶爾反射一絲星鬥寒光。孔父嘉單膝跪在冰冷的河灘碎石上,耳畔是睢水混濁的低吼和夜風刮過枯葦的嗚咽。他枯裂的手指撫摸著身旁那杆斜插在淤泥中的青銅長戟冰涼的刃口,一絲微不可察的鐵腥鑽入鼻腔。
    “司馬,末將藺仲堪……請命!”副將藺仲堪的聲音壓得極低,喉管滾動著饑渴和孤注一擲的戾氣,“前哨探明,鄭賊大寨虛張聲勢!守軍鬆散,轅門腐朽!此乃天賜良機!是魚死網破時!末將願率所部精銳為尖刀,司馬督中軍為後繼!趁這狗娘養的夜色!殺進去!剁了公子馮那叛賊!奪回咱們的糧道!”
    孔父嘉沒有立刻應聲。他緩緩抬起眼皮,望向對岸那片沉沉夜幕下零星點綴著微弱篝火的龐大營盤。白日裏那遮天蔽日的軍旗和殺伐之氣似乎被這濃夜吞噬,隻餘一片詭異的死寂沉眠。仿佛一頭巨獸被抽幹了力氣。藺仲堪說得對,這是唯一的活路,也是最後的一線曙光……他布滿血絲的眼底深處,一種困獸瀕死、被窮途末路點燃的瘋狂火苗,霍然騰起!
    粗糙的手掌握緊戟杆猛地拔出!
    “傳令!”聲音撕裂喉嚨而出,低沉得如同野獸在喉間撕扯獵物,“銜枚!棄輜重!輕甲持銳!此去……不生則死!”
    黑色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淌過混濁的睢水,濃重的血腥味被風吹散,隻留下死沉的水聲。
    當宋卒鐵蹄踏上鄭營轅門前冰冷泥地的刹那,孔父嘉整顆心驟然沉入了冰窖般的死水!轅門坍塌半扇,腐朽的木料散發著黴味。探入營盤的數十步內,竟無半分活人氣息!營火劈啪跳躍,映照著空蕩如同鬼域的連綿營帳。白日裏喧天的殺氣和汗臭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一股刻意清掃後留下的焦土和劣質桐油混合的怪味!死寂,冰冷的、死透的死寂!
    “中計——!”撕心裂肺的嘶吼從孔父嘉喉嚨裏爆裂衝出!瞬間刺破了令人窒息的虛假平靜!
    “轟——!”
    如同大地自身張開了貪婪的巨口!沉悶如雷的炮火轟響在四麵八方驟然炸開!夜空被撕裂!無數的火把、牛油燈盞如同地獄的鬼火在同一瞬間升騰燃起!灼目的光芒刺破濃墨夜色,霎時將這片孤軍深入地徹底暴露在白晝般的死亡光明中!
    “殺!一個不留!”冰冷的怒嘯如同冰錐落下!
    伏兵如同決堤的怒濤從每一個帳隙、每一處陰影中傾瀉而出!左右兩側的黑暗中爆起驚天動地的喊殺!鄭軍的鐵甲在火光下如同燒紅的烙鐵,長戈大戟組成的鋼鐵森林帶著毀滅的風暴席卷而來!瞬間就將尚未來得及反應的宋軍前鋒徹底淹沒在刀光血海之中!
    “司馬!後路被斷——!”藺仲堪渾身浴血地撞到孔父嘉馬前,盔甲歪斜,胸前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創,血如泉湧!“殺出去!末將斷後!”
    “退——!”孔父嘉目眥欲裂!揮舞長戟狠狠劈開一名撲來的鄭卒!戟刃切開皮肉撞碎肩骨的聲音令人牙酸!猩熱的血點濺在臉上。
    “亂賊!納命!”一聲如同洪鍾在鐵甕中碰撞的巨嘯撕裂戰場!外營深處,祝聃身披重甲,胯下高頭戰馬如同漆黑的魔神踐踏屍骸而來!手中那柄闊背斬馬刀在火光照耀下流淌著熔金般刺目的赤芒!勢如泰山壓頂!向著藺仲堪兜頭斬下!
    藺仲堪勉強舉起崩缺的彎刀格擋!
    “鐺——哢嚓!”
    刀光一閃!彎刀應聲斷裂!闊背重刀沒有絲毫滯礙地劈開破舊的皮甲,劈開緊繃的肌肉骨骼,如同切開一段朽木!
    鮮血如同炸裂的泉眼!噴湧的紅漿瞬間將藺仲堪身下的泥土染透!無頭的軀體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隨即沉重地摔落塵埃!那顆雙目圓瞪、凝固著最後驚駭的頭顱被高高挑在刀尖!鮮血順著刀槽如小溪般蜿蜒流下!
    孔父嘉的心在胸腔裏被巨錘狠狠擂中!他眼睜睜看著心腹愛將被劈成兩段!一口滾燙的逆血湧上喉頭!來不及悲慟!生死的冰冷早已凍結了所有軟弱!他猛地扯下自己肩上沉重不堪、鑲嵌著赤金獸吞雲紋的青銅帥甲肩吞!那象征著赫赫威權的甲胄轟然砸落泥地!緊接著!頭上那頂紋飾精麗的兜鍪被他狠狠摔入血泥!他反手一把撕下身上染透血汙泥漿的將軍錦袍內襯,露出裏麵的粗布內衫!他像一個真正的潰卒,混入同樣驚惶奔逃的人流中,翻滾下馬,以最卑微的姿態手腳並用,向著營盤外那片尚且被混亂和濃煙籠罩的暗影處爬去!
    祝聃的凶厲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那片狼藉,最終隻盯著滿地的屍首和那堆被無數皮靴踩踏的將軍金甲上,獰笑一聲,手中長刀揮舞,不再搜索那道消失在屍骸和煙塵中的狼狽身影。
    商丘宮城。昔日的金碧輝煌早已被恐懼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青灰。大殿深處,青銅蟠虺吐舌的燭台上,火光微弱搖曳,將宋公那張驚弓之鳥般慘白的臉映照得明滅不定。階下匍匐著剛從死人堆裏爬出的八百個殘兵,每一個身上都浸透了血腥、絕望和被拋棄的冰冷氣息。孔父嘉跪在最前,散亂的花白須發垂落額前,蓋不住眼底那種連靈魂都被抽幹的枯槁死寂。斷臂的傷口隻用粗布勒住,仍在不停洇出暗紅的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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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七千忠勇將士……”宋公的牙齒在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就……就這樣……丟在睢水……就剩你……八百?糧道……糧道何在?”
    “大王——”孔父嘉的聲音嘶啞幹裂,像枯葉在石板地上刮擦,“華父督……華父督通敵!早將我孤軍動向……泄於公子馮!是……是華父督——!”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如同泣血的琉璃,死死釘向階側那一片華貴錦袍的陰影!
    華父督排眾而出,麵色平靜如水,眼底卻藏著噬骨的劇毒。他對著暴怒邊緣的孔父嘉微微垂首,動作優雅如鶴:“司馬兵敗辱國!又血口攀誣!敢問司馬,”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軍情何人所泄?鄭軍怎知你那‘絕密’的睢水小道?怎就在那長葛城下早早築好陷阱?若非你輕敵冒進,孤軍深入,貪功逞強,無視本官固守本城、求援鄰邦的切切諫言……”他猛地一指殿外方向,那裏隱約傳來低沉卻如同巨獸磨牙般可怕的號角和呐喊聲!“何至於引鄭賊重兵叩我城門?何至於這商丘滿城婦孺……皆要為你的魯莽……殉葬?!”
    最後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準刺穿了宋公脆弱的神經!他慘白的麵皮猛地一抽,整個人向後踉蹌一步!
    “喪軍!速禍!罪在孔某一人!”孔父嘉以頭搶地,發出絕望的悲鳴,“願以此殘軀……祭軍旗!隻求大王……速斬我首……獻於鄭營!或……或可暫熄鄭伯怒火……為商丘……換取一線喘息!”
    “大王!”華父督一步踏上玉階,如同鐵鎖般冰冷的聲音緊緊鎖住搖搖欲墜的宋公,“社稷存亡,隻在陛下轉念!孔父嘉為固己權,妄動刀兵,致使數萬生靈塗炭!今日不斬此獠,豈止國門將破?滿殿公卿!都城數十萬生民!必將盡成鄭賊刀下之鬼!大王!是惜一將枯骨……”他目光如鉤,直直挖向宋公眼底最深的恐懼,“還是……寧亡社稷?!”
    殿中死寂,針落可聞。護衛的刀斧手按著腰柄,青銅斧刃的冷光在每個人的瞳仁中無聲跳躍。
    宋公的手緊握成拳,指節繃得毫無血色。他的目光在階下血跡斑斑、跪伏請死的孔父嘉臉上掠過,又撞上華父督那兩片冰冷噬人的眸子。恐懼如同冰冷的沼澤,瞬間淹沒了所有遲疑。嘴唇翕動半晌,終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聞、仿佛靈魂也被抽走的歎息。他猛地闔上眼皮,偏過頭去,下頜那道繃緊的線條無聲地宣判。
    夠了!
    一道狠戾暴烈的寒芒在華父督瞳底炸開!就在宋公闔眼轉頭的一瞬!
    “錚——!” 聲如金鐵斷筋!華父督猛地探臂!一把將護衛按在腰間的長柄青銅戰斧活生生抽了出來!沉重的斧頭帶起沉悶的銳響!
    “社稷重器!豈容一叛將染指!某今日——為國除賊!”
    華父督的聲音如同判官擲下的敕令!雪亮的斧刃在燭火下拉出一道刺眼欲盲的死亡弧光,卷起撕裂空氣的尖嘯!帶著權柄的灼熱與鏟除異己的狂暴!
    孔父嘉猛抬頭!那瞬間,他沒有看那當頭劈下的凶斧,也沒有看猙獰撲來的華父督。他布滿血絲的眼底,隻有上方宮殿藻井深處——那一片被彩繪雕梁分割開的、冰冷的、屬於舊日的宮簷一角!那曾是他身披錦袍,接受嘉獎的地方……一聲撕心裂肺、包含一生忠烈悲涼的咆哮終於衝喉而出!
    “轟——!”
    斧刃入肉斬骨!爆裂刺響!巨大的力道下,孔父嘉那花白染血的脖頸應聲而斷!一顆鬥大的頭顱裹挾著淒厲的血泉衝天而起!在空中翻滾著!那雙圓睜著的、猶自帶著未散盡驚怒和難以置信的死寂眼神,死死凝望著大殿穹頂藻井深處華麗的彩繪!溫熱的、稠密的、幾乎帶著霧氣的血霧如同潑灑開的赤練,轟然噴濺在冰冷的墨玉階石之上!潑濺在兩側跪伏的公卿華服之上!潑濺在殿柱蟠螭金紋之上!
    無頭的屍身並未立刻倒地。那道魁偉如古鬆的身軀,似乎被斬斷的脊柱裏仍有最後一絲忠魂的倔強撐著,依舊維持著跪伏的姿勢。斷頸處那碗口大的血洞如同失修的泉眼,猩紅的血混合著白色骨渣汩汩湧出,很快便將身下殘破的將軍內袍和冰冷的地麵浸透一片暗紅色黏稠的海!那顆飛落的人頭帶著悶響砸在數尺外的金磚地麵,斷頸切麵猙獰無比,白發染血,滾了幾滾,才終於停止了所有動作。
    死寂如墨,瞬間吞噬了整個大殿!濃重的血腥氣令人作嘔!
    華父督隨手將那柄沾滿紅白之物的沉重戰斧“當啷”一聲扔在腳下的血泊裏,任由斧麵黏稠的血漿在冰冷的墨玉地麵蜿蜒出一條細長如蛇的痕跡。他麵無表情地撣了撣濺在錦袍前襟上的幾滴細小血點,目光轉向殿角那一動不動的屍身和人頭,如同看兩堆臭肉。隨即轉身,對著禦座之上那已睜開眼、麵無人色、渾身抖若篩糠的宋公,深深俯首下去:
    “叛賊伏誅!請王上即刻……遣使攜叛將首級……開城請降!為我商丘……乞一線苟安!”
    殿外的風驟然淒厲起來,卷動懸掛的宮鐸發出如同鬼泣般的嗚咽。殿門處值守的護衛依舊挺立如鬆,手中雪亮的斧鉞鋒刃,在穿堂而入的微茫天光下,一滴、一滴……滴落下粘稠溫熱的暗紅血珠。砸在塵埃中,暈開一朵朵微小的、不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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