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孺葛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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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鄭宮城深處,那卷由周室金文令史以最華麗辭藻書就、九錫紋飾的玉函詔書,靜靜躺在冰冷的青銅案幾上。殿內熏爐青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由北地荒原吹來的、混雜著腐草與鐵鏽的陰冷氣息。十二邑——原溫之地,這裹著蜜糖的砒霜,已被鄭伯姬寤生以無可挑剔的禮儀接下,謝恩的帛書墨跡未幹,溫潤如初。
階下群臣麵上猶帶喜色,唯公子呂子封)按劍而立,玄甲在幽暗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寒芒。他盯著那玉函,如同盯著一頭蟄伏的毒蟒:“主公,此非封賞,乃懸頂之劍!周室欲以荒蕪邊鄙,誘我鄭國精銳北陷狄戎泥沼!或……逼我抗旨,授其口實!”
鄭莊公指尖緩緩劃過玉函冰冷的棱角,唇角勾起一絲冰封般的弧度:“無子封,寡人幾墜彀中。”他抬眼,目光如淵,“然此餌……不得不吞,亦不能真吞。”
子封眼中精光一閃:“謝表已呈,禮數周全。今當遣使北上,名正言順‘接收’十二邑!北狄若懼我兵威,拱手相讓,主公便以厚禮謝之,示天下以仁德寬宏!若其蠻橫拒交……”他聲音陡然轉厲,“則立上表朝廷,痛陳狄虜凶頑,非臣不願,實乃力不能及!請王上另擇賢能收之!如此,進退皆宜,周室……無隙可乘!”
北狄王帳。粗獷的獸皮大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鄭使一身素袍,立於腥膻彌漫的穹廬之中,麵對環伺的狄人勇士凶戾目光,麵無懼色,隻將那份蓋著天子玄鳥大印的輿圖地契徐徐展開。
狄王粗糲的手指摩挲著腰間彎刀骨柄,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圖卷上標注的河流山川。他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獸類磨牙般的咕嚕。鄭國鐵騎踏破宋、許的凶名早已如寒冰般凍結了這片草原。良久,他猛地揮手,粗聲喝道:“取印!點地!十二邑……歸鄭!”聲音裏帶著不甘的嘶啞,卻無半分遲疑。
消息傳回新鄭,滿朝愕然。公子呂撫掌冷笑:“狄虜亦知懼!周公毒計……至此已破一半!”
洛邑王宮。銅漏滴水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鄭伯……竟不費一兵一卒……得了十二邑?”桓王姬林的聲音幹澀,手指無意識摳著禦座扶手上蟠螭冰冷的眼珠,幾乎要將其剜出。階下,周公黑肩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陰影中扭曲了一瞬,隨即恢複古井無波。他踏前一步,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帶著淬煉過的陰冷:
“王勿憂。鄭伯取邑太易,反露其怯!王可再遣使,告鄭伯:原溫十二邑,乃武王所封,供奉周室宗廟血食之重地!今請鄭伯……割其中四邑,速速歸還王畿!以全祭祀!”
桓王眼中死灰複燃:“他……豈肯割肉?”
“正是不肯!”周公眼中凶光暴漲,“鄭伯若拒交四邑,便是公然藐視祖宗法度,斷絕周室血食!此乃……十惡不赦之罪!王便可傳檄天下,會諸侯之兵,共討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逆賊!名正言順!天下誰敢不從?!”
鄭國大殿。周使宣詔的聲音尚在梁間回蕩,那份要求割讓四邑供奉周廟的詔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心頭。
“此乃削政之始!”子封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重錘砸落,“今日割四邑,明日便要八邑!後日……便是削卿士之權!再後日……”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電直刺莊公,“便是舉兵滅國!主公!此頭……絕不能開!”
階下太子忽霍然出列,年輕的麵龐因激憤而漲紅:“父君!我鄭國東征西討,破宋摧許,樹敵環伺!若此刻自解權柄,退守臣節,無異自斷爪牙!諸侯豺狼聞風而動,鄭國頃刻間便是群狼分食之肉!”他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寧上表辭還全數十二邑!示天下以恭順!若天子仍不罷休,執意相逼……則我鄭國唯有……舉兵拒命!以戰……求存!”
死寂。殿外風聲嗚咽,卷動旌旗獵獵。
鄭莊公緩緩自禦座起身。玄色大氅無風自動。他走到那卷攤開的詔書前,目光掃過其上刺目的“供奉祭祀”四字,唇角那絲冰封的弧度終於徹底凍結、碎裂。他抬手,取過紫檀筆架上的狼毫,蘸滿濃墨,在那份早已擬好的辭田謝表末尾,重重落下自己的名諱——鄭寤生!筆鋒力透絹背,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報——!”殿外驟然響起淒厲的嘶喊!一名渾身浴血的斥候連滾帶爬撞入殿門,“周王……周王親率王師!虢公林父為先鋒!蔡、衛為副!周公黑肩統左翼!陳侯副之!大軍……已出洛邑!直撲我鄭國孺葛——!”
“轟!”仿佛驚雷炸響殿宇!群臣悚然!
鄭莊公猛地轉身!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狂暴的怒火徹底焚盡!他按劍的手背上青筋如怒龍盤虯!
“子封!”
“臣在!”公子呂踏前一步,甲葉鏗鏘!
“事已至此……”莊公的聲音如同萬年玄冰相互刮擦,“唯戰而已!”
“喏!”子封抱拳,聲如洪鍾,“祭仲為先鋒!公子元左翼!曼伯右翼!點兵!出城三十裏——孺葛列陣!迎戰王師!”
沉重的城門在絞盤刺耳的呻吟聲中緩緩洞開。鄭國玄底赤鳥大纛在驟然凜冽的狂風中怒卷如血!黑壓壓的鋼鐵洪流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沉默而凶戾地湧出城門。戰車轔轔,碾過新鄭城外初春泥濘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車轍,如同大地被撕裂的傷口。甲士的腳步聲沉重如悶雷,戈矛如林,在鉛灰色天幕下反射著冰冷的死亡光澤。
鄭莊公立於高大戰車之上,玄甲覆身,按劍遠眺南方那片被煙塵籠罩的地平線。那裏,代表著周天子最後威嚴的六軍旌旗,正如同垂死的巨獸,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踏入鄭國疆土,也踏入了……注定被鮮血染紅的終局。他緩緩抬起手,指尖拂過腰間那柄象征王命的黃鉞劍鞘,冰冷的觸感直透骨髓。
“周德已衰……”他低語,聲音隻有自己聽見,“這裂天的第一劍……便由我鄭寤生……來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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