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深宮。雕龍鎏金的青銅博山爐口嫋嫋逸散著稀薄青煙，檀香氣息淡薄欲絕，在巨大穹頂藻井之下繚繞如絲縷活物，竟壓不住角落幾案上未收的雕胡飯鼎中殘餘熱羹散出的溫熱油腥。周桓王姬林斜倚在冰冷的玄玉寶座中，錦袍下蜷縮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扶手螭龍冰冷的眉眼。階下，鄭、齊、魯三國旌旗攜裹的硝煙與血腥味似乎尚未散盡，沉沉壓在梁間每一幅垂落的暗紅重帷之上。
    “寡人原欲借此刀鋒……剜去鄭伯眼中釘肉中刺……”桓王的聲音疲憊得如同久熬的夜梟，被熏爐餘燼染黑的指甲焦躁地刮擦著玉座冰涼光滑的邊緣，發出令人不適的細響，“孰料……此刀……反成了他割肉的剔骨尖刃！” 空洞的雙眼掠過階下侍立的周公黑肩。那截蒼白修長的脖頸，在垂落冠纓的陰影下，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階下群臣鴉雀無聲，隻聞金玉組佩隨禦前香爐煙氣輕顫而碰擊出細微驚悸之音。無人敢接話茬，仿佛鄭莊公那雙洞燭幽冥的眼，此刻正穿破殿牆，釘在每個開口之人的舌根上。
    “彼功……已成劫雷！”一位三朝老臣終究顫巍巍匍匐出聲，老朽的喉管擠出氣音，“挾得勝之威，擁虎狼之兵！專征伐之權柄已握入掌心！王上！此僚之勢已成燎原！今日不除，明日便是洛邑八荒……盡懸鄭氏玄鳥赤旗！” 殿頂厚重垂落的玄色織金帷幔在穿堂陰風裏微微鼓蕩，如同墓穴中被掘出的經幡。
    桓王猛地攥緊拳，骨節因用力顯出嶙峋青白，卻隻有一聲沙啞幹咳擠出齒縫：“……有功無過……如何廢黜？師出……何名？！”
    “師出有名——”老邁卻毒蛇般精準的聲音驟然切開凝滯！周公黑肩自班列深處無聲滑步而出！玄端深衣在昏暗中幾乎消融，隻餘枯瘦指爪中徐徐展開的一卷嶄新絲帛在微弱燭光下泛出冷月般白膩的光暈。他步履沉緩如踏幽冥，無聲息行至高階邊緣陰影處駐足，抬起的半張臉隱在玄色冠冕垂纓的暗影裏，唯有一對眼窩深處燃著兩點幽綠磷火。
    “毒花沃血方能盛開，奪命計策須裹糖衣！”他聲音低沉嘶啞，如同蛛絲在風中拉扯，“王——還記得‘原溫十二邑’麽？”
    三字落地，空闊大殿死寂更甚！連香爐餘燼都似乎凝滯不再騰煙！原溫十二邑！那是武王所封，後成叛臣蘇忿生之巢穴！百年兵禍交爭，沃野已成鬼域！而今盤踞其上的北狄豺狼……那是比瘟疫更凶的猛毒！
    “今此十二邑……”周公枯爪般的指尖撫過絲帛光滑如水的表麵，嘴角裂開一絲蛛網密布的冰涼弧度，“便為鄭公……不世之功的——封賞！”他猛地揚首！渾濁眼底那抹毒焰徹底燃起，刺向王座之上那張血色褪盡的年輕麵孔！“將那十二邑輿圖地契，命金文令史以最富麗堂皇之辭藻，封於天子親筆，九錫紋飾的玉函之中！恭送新鄭！令鄭伯寤生……擇吉受地！此封賞……其義有二！”
    他聲音驟然拔高，如同毒刃出鞘，寸寸刮過人心深處：
    “其一！鄭伯若敢接此‘膏腴’！必遣重兵北上收土！到時我王隻需靜觀其變！北狄豺狼豈是易於之輩？鄭伯銳卒驕橫，狄人凶殘嗜血！兩虎相爭，無論誰勝誰負……勝者，必脫皮斷爪，血肉模糊！待其精疲力竭，回眸舔舐傷口之際，我王……隻需一紙詔命，敕令天下諸侯共擊之……將其連皮帶骨……盡付烈焰！”
    周公向前逼近一步，鞋底摩擦金磚，發出毒蛇般沙沙作響：
    “其二！若鄭伯寤生老謀深算，一眼窺破此中殺機——他敢不受封麽？” 枯爪猛地攥緊那卷白帛，指節幾乎要戳破絲麵！“拒受天子明詔親賜之封土！此乃……藐天逆命！罪同謀反！”周公眼中凶光幾乎化作實質的毒刺，“彼時，王上發令諸侯！稱鄭氏貪天之功，居功自傲，上不敬天子，下覷天下諸侯！奉天子明詔！攜萬乘義師！會獵中原！此一舉！名正言順！鄭伯寤生……自取死道！便是鬼神臨凡，也救不得他那顆項上頭顱！”
    “轟隆！”
    夜風驟然暴烈！殿門未閉實處吹入一股凜冽刺骨的寒氣！“哐當！”撞翻殿角一盞銅鶴燈台！燈油潑灑，刺目的火光在地上翻卷掙紮數息，猛然熄滅！隻餘一縷焦枯黑煙裹著獸油惡臭直衝殿梁！群臣噤若寒蟬，影子在驟然昏暗中被拉得如同厲鬼。
    桓王僵坐的身影在瞬間暴漲的寒意中猛地一顫。他緩緩自玉座上直起腰身，指間那方雕有螭龍紋的血玉玦已被攥得溫潤滾燙。死滅的燈油煙氣盤旋於藻井，帶著末日將臨的腐朽氣味。幽暗中，他緩緩抬臂，寬大的玄端廣袖在空中劃過一道沉重、無聲的弧線，落向禦案旁那隻早已備好的、玉質純淨，卻刻滿饕餮纏枝金紋的方形寶函。
    寶函無聲開啟，露出內裏潔白如雪、光滑冰冷如幽女肌膚的素帛卷軸。桓王枯瘦的指尖撚住卷軸係帶——指尖冰涼顫抖。
    階下，金文令史已垂首跪伏於殿心，麵前一方巨大的紫漆書案上，朱砂研開如血、鬆煙墨錠幽深似淵。筆懸架上，靜待那即將潑染下滔天血光的禦筆。
    “製詔……”桓王的聲音艱澀，如同礫石刮過咽喉，每一個字都帶著淬煉出的冰涼血腥氣，“賜……鄭伯寤生……原溫……以下十二城……”
    周公黑肩的影子在昏暗燭光下拖得極長，如同毒蛛終於攀上了早已盯死的獵網，牢牢吸附在丹墀冰涼的墨玉台階上。他看著桓王握著禦筆的枯爪點向朱砂，那一點刺目的猩紅緩緩落下，在素帛盡頭拓開一片微小的、卻足以引爆火山般血腥風暴的印痕——
    “……永為……湯沐之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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