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地，卷動臨淄城外鋪天蓋地的枯黃衰草，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嗚咽。遠方的地平線上，煙塵如同一頭貪婪的黑色巨獸，吞噬著慘淡的天光。十二萬北戎鐵蹄踏起的震地悶雷，日夜不停地撞擊著齊國都城的壁壘，城牆上每塊夯土都在顫抖。戍卒緊握長戈的手指關節捏得慘白，冰冷的目光死死釘在遠處煙塵中若隱若現的猙獰鹿角頭盔和碩大狼牙圖騰上。
    一支疲憊的馬隊衝破外圍警戒的箭雨，狼狽撞開城門，滾鞍落馬，將帶血的急報嘶吼出來：“鄭太子忽！引精銳援兵——兩萬！至界上紮營！”
    齊宮內殿，殘存的暖意也被沉重的喘息與汗腥取代。齊僖公死死攥著輿圖邊緣，粗糲的皮肉被木棱割出血痕，卻似毫無所覺。魯公子五父、衛將羊肩二部援軍駐紮在側翼，營盤肅靜如同深潭，顯然打定了坐觀風向、伺機拾取戰功的主意。齊僖公布滿血絲的眼珠轉向帳中唯一穩坐如磐石的老將——鄭國上卿祭仲。
    “祭老！”他聲音沙啞如破鑼，“戎鋒似山傾！鄭兵既至，當火速拔營壓上！破其壁壘！方顯鋒芒！”
    祭仲花白的胡須在風中紋絲不動，深陷眼窩內的精光卻銳如鷹隼。他抬手一指營門外曠野上那無邊無際、如同沸水般躁動的戎陣：
    “彼新聚如炭，氣焰熾天。輕撞之，不過自取其焦耳！公上且忍一時！待魯、衛二營兵馬按捺不住銳氣，爭功出戰！彼時戎卒血氣衝頂，必傾巢迎戰！我大鄭精卒則可效猛虎……”他枯瘦的手指如爪，驟然緊握！“伏林！伺其破綻！直貫後營輜重！奪其糧秣！斷其根本！如巨熊撲狼，一擊……必碎其脊骨！”
    次日午時剛過，風帶著腥膻灼人的獸油氣息刮過鄭軍轅門。一道齊使飛馬奔入，滾鞍落馬，聲音裹著刻意的焦灼：
    “太子殿下！魯公子、衛羊肩將軍兩路兵鋒已抵戎營下！鋒鏑交衝！箭在弦上！齊公請殿下火速進兵壓陣！呈犄角……合擊之勢！”
    太子忽按劍猛地踏前一步，年輕的臉頰因戰意而泛紅。祭仲蒼老枯瘦的手卻無聲無息搭上他的護肩鐵胄，微微用力一按！那力道沉穩如山！太子渾身一震，強行壓下躁動。祭仲渾濁的眼轉向齊使：
    “兩國既欲爭功，便請傾力！”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煩告魯、衛——強弓勁矢！務須激起戎虜凶性！將其……全力引離營盤！其餘之事，自有老夫！”
    烈日開始西斜，巨大赤紅的圓輪將整片齊野染得如血。
    “咚！咚！咚！咚！”
    沉悶如心跳的戰鼓聲驟然撕裂沉悶！從魯營方向炸起！
    魯公子五父身著亮銀鎖甲，縱馬率先衝出寨門，身後魯國戰車咆哮向前！緊接著衛營方向牛角號淒厲長鳴！衛將羊肩率數百勁卒如赤電貼地疾衝！兩股銳兵如同燒紅的鐵矛，狠狠紮向戎兵營盤東、南兩翼！
    “嗷——嗚——！”
    沉鬱壓抑了整日的戎兵營寨驟然爆發出數十道狼嚎般的狂嘯！營門轟然大開！隻見兩尊巨塔般的雄魁身影披散長發，躍馬衝出！周身遍布猙獰彩繪的獸骨鎖甲在夕陽下閃耀著烏沉沉的寒光！正是戎主大良、小良！二人掄著車輪般的巨斧，刮起腥風！身後無數裹著獸皮、揮舞彎刀的戎騎如蝗蟲過境般湧出！沉悶的鐵蹄與獸吼匯成一片死亡的風暴！
    魯公子五父的戰馬被那駭人聲勢驚得人立而起！手中銀槍幾乎脫手！他勉強撥開一柄呼嘯砸來的狼牙棒，虎口瞬間崩裂！熱血噴濺！隻能勒轉馬頭，嘶聲急退！羊肩率衛兵更是死傷枕藉，頃刻被撲上來的戎騎瘋狂撕咬收割！殘兵敗將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哭喊奔逃！
    “殺！碾碎這些南人的骨頭！”大良的吼聲如同嗜血巨熊！看著眼前潰退的螻蟻，殺意與貪婪徹底衝昏頭腦！“追上去！殺光！搶光！”
    十二萬戎卒匯成滾滾鐵流，獸性的狂吼震耳欲聾，銜尾狂追數十裏！隻留下後方連綿巨大的營寨，如同被掏空了內髒的巨獸屍骸，僅剩幾處殘餘篝火劈啪輕響，映照著一片空虛的死寂。
    就是此刻！
    “殺——！！！”
    一聲沉如悶雷的號令！撕裂死寂！
    潛伏在東側低窪深澗的鄭軍，如同睡醒的黑色岩漿轟然噴湧！太子忽當先挺戟躍馬而出！身後披甲銳卒如浪奔突！沒有驚天呐喊，唯聞鐵蹄踏地的沉重悶響與兵甲刮擦的銳利尖嘯！直直捅向戎軍龐大營寨最為空虛的後背！
    刀劈柵欄！斧砍拒馬！鄭軍如同一把滾燙的剃刀，狠狠切開毫無防備的皮肉！守衛營寨的零星戎卒在鄭軍鋼鐵浪潮前如同紙糊般被碾碎！巨大的糧囤被點燃！衝天火光映亮整片西垂的夜空！無數堆積如山的牛羊醃肉、皮草獸筋、沉重未經熬製的銅礦石料……頃刻間被鄭軍奪取！
    “嗷——！”
    遠在數十裏外的戎兵陣中，驟然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驚懼慘嚎！大良小良血紅的雙瞳猛地扭轉！看見自家巢穴騰起的衝天濃煙與刺眼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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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救——！回救——”兄弟二人心膽俱裂！嘶聲狂吼如同瀕死孤狼！數萬戎騎驟然勒轉馬頭！鐵蹄掀翻無數自家步卒！發瘋般卷向冒煙起火的營地方向！
    “列陣——！”祭仲立於營盤製高點，花白的胡須在狂風中怒卷！枯槁手掌狠狠劈下！早已占據營盤外圍所有要衝的鄭軍步卒陡然變陣！鉤鐮密林！刀盾成牆！數千張強弩指向漫天煙塵撲來的方向！
    轟隆隆——
    大地在鐵蹄下呻吟！
    第一波衝至的數千戎騎不顧一切撞向臨時結成的拒馬陷坑！
    “噗噗噗噗！”
    衝在最前的大良戰馬瞬間被埋於深坑的鋒利竹矛貫穿馬腹！悲嘶倒地！人尚在翻滾，數十支冰冷的長鉤已撕裂空氣，鉤斷馬腿！將其連人帶馬拽倒！緊隨其後的鄭卒手起刀落！血光衝天！
    混亂中，暴怒的小良擎起巨斧，劈開數重障礙，撞入陣中！瘋狂劈砍！一名鄭軍校尉策馬挺矛刺來，小良竟不避閃，任由矛尖刺透肩胛！反手巨斧如旋風斬下！馬頭應聲而飛！滾燙的血噴了小良滿頭滿臉！
    “噗噗噗！”三道烏黑鐵翎利箭如同索命毒蛇，同時釘入小良粗壯的脖頸、腰眼、大腿！小良狂吼掙紮！凶性更熾！輪斧劈翻數名鄭卒！終於力竭！被十幾柄鉤鐮槍死死拉翻在地！無數雙戰靴踏過……
    遠處坡頂，太子忽長戟斜指！大良身陷重圍，身邊護衛盡數戰死！手中車輪巨斧沾滿血肉碎骨，沉重得幾乎揮不動！他仰天發出一聲絕望的咆哮！被亂矛貫入胸腹！沉重的身軀轟然倒下，手中那柄沾滿血漿的巨斧被震飛出去，旋轉著砍入焦黑的泥土，隻餘半截斧柄兀自顫抖不止！
    激戰終於平歇。
    漫天煙塵中，隻剩下零星垂死的哀鳴和火焰舔舐著木料的劈啪聲。巨大的戎營殘寨內，堆積如山的獸皮草料仍在烈焰中熊熊燃燒，卷動熾熱扭曲的空氣。鄭軍士卒在殘垣斷壁間忙碌地清理戰場，將繳獲的沉重銅錠、獸角捆紮上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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