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昭陽暗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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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陽暗刃臨淄北門如同巨獸蘇醒,沉重的包鐵鉚釘巨門在絞盤淒厲呻吟中緩緩洞開,露出深長的甬道。灰敗的地麵已被清水潑灑三遍,仍壓不住泥土下滲透的濃腥血氣。齊僖公薑祿甫迎在城門甬道盡頭陰影處,玄端纁裳,一絲不苟。當魯公子五父的車駕碾壓著門轍下未洗淨的暗紅進入視線的刹那,薑祿甫堆滿笑意迎上:
    “孤之社稷存續,皆賴諸公援手!跋涉勞苦,祿甫之罪也!”聲調飽滿溫厚,幾欲垂淚。目光卻不著痕跡掠過公子五父身後衛將羊肩戰甲上的層層幹涸血痂,最終……釘在隊列最末那輛玄鐵戰車之上——風塵仆仆,卻透著一股新發於硎的冰冷鋒芒。
    昭陽殿內,早已撤盡了箭樓戍鼓之肅殺。爐炭將四壁烤得溫暖如春,空氣裏浮動著炙烤羔羊油脂焦化混著清冽果釀的甜膩芬芳。巨大的青銅蟠虺饕餮酒樽已在溫酒池水中翻騰熱氣。席列排開,錦毯鋪地,軟煙羅帳被溫軟的燈光映照得朦朧旖旎,與數日前鐵火血光的修羅場恍如隔世。
    齊僖公含笑示意執事羽父。此人乃齊廷執掌禮秩的中大夫,素以古板拘禮而見寵。此刻他懷抱一卷泛黃的玉簡,立於階下正中,身披素錦深衣,麵色肅穆如同正立於周廟太室。
    “諸公請辨位而就。”羽父聲音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刻板,手指徐徐點過鋪陳光潔的錦席,“禮經曰:‘以爵為序,無爵從親,同宗則齒。’”他轉向魯公子五父,微微頷首,“魯侯姬姓宗長,承周公之蔭,其使公子五父,位尊——居右!”
    公子五父年輕的麵龐上閃過一絲矜持的得色,含笑拱手,邁步便踏向階下右首那方最為寬大華美的錦墊。
    羽父目光隨即掃過衛將羊肩:“衛侯姬姓,爵同伯爵,然其國源承康叔,列祖列宗皆貴,將軍代君勞師,請——居左!”
    羊肩抱拳領命,臉上平靜無波。他戰甲已除,換回大夫皂色深衣,舉止沉穩如磐石,穩步安坐左席。
    最後,羽父的目光才落在尚立於階下的鄭太子忽身上。他微微一頓,如同麵對一件需仔細辨認的模糊器物,唇角甚至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笑意:
    “鄭伯,亦姬姓之後,然……其始封為伯爵。禮不可廢也。” 他抬手,指向公子五父與羊肩之間側後方,那方位置略低、飾紋稍簡的坐席,“太子位在伯爵——席當……在此。”
    喧囂的絲竹之聲似乎被這輕緩的一句瞬間凍住。爐火嗶剝,幾片薄脆的羔羊肉片在青銅炙架上被滾燙的膏油燙得滋滋作響,焦香卷曲。
    太子忽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玄鐵劍柄的冰冷紋理硌入掌心。少年太子臉上那點強自維持的風度驟然凝固、碎裂。征戰奔波的塵霜尚未洗淨,肩胛處戎騎彎刀留下的創口在錦袍下隱隱抽痛!祭仲那雙枯槁深邃的老眼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太子忽的目光死死釘在羽父那張看似溫和、卻如冰雕般的臉上,又緩緩掃過主位齊僖公薑祿甫。薑祿甫舉杯邀飲,溫潤玉盞後,一雙深邃的眼眸帶著溫和的探詢,卻無半分幹預之意。
    羞辱。刻骨的羞辱。這冰冷的席位,不是錦席,是火炭!是針氈!
    祭仲枯瘦的手無聲地按在了太子忽微微發抖的小臂上。那手指冰冷粗糙,帶著多年戰火淬煉出的沉如山嶽的力量。太子忽被那冰涼一觸,如同被冰水澆頭,強行壓下喉間翻湧的血氣。他咬著牙,下頜骨棱角繃得如同刀鋒,一步步走到那方下首席前。玄色錦袍的寬袖拂過冰冷的席麵,最終以一種近乎僵硬的姿態重重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如槍,目光卻死死盯著麵前玉盤中微微晃動的琥珀色酒漿,不再抬起。
    酒過三巡,暖熱驅散了殿門外的寒氣,也蒸騰起人心深處的暗流。薑祿甫麵上已浮起微醺紅暈,含笑環視席間諸使:
    “孤……思及歲初洛邑之事。”他聲音醇厚如酒,又似有無限感慨,“天子欲削鄭政,乃至兵戎相見於孺葛……此實非武王封建列國以屏周室之本意!骨肉嫌隙,臣屬兵鋒,徒令祖宗泉下不安……”他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實質的暖流,緩緩罩定下首沉默的太子忽,“祿甫不才,願與魯、衛賢達共為媒使!勸請鄭伯歸朝!陳情請罪!天子寬仁,必能赦其前衍!複全君臣之義,再續宗廟之好!公等……意下如何?”
    “明公高義!”公子五父撫掌讚歎!他眼中微醺的酒意化作清晰的精光,“此乃弭兵安邦、維係禮法之德政!五父願附驥尾,共赴新鄭!”衛將羊肩亦沉沉頷首:“善。當為此行。”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齊刷刷投向最下首——那片沉寂如同孤島的角落。
    太子忽終於抬起眼簾。那雙曾被血火灼燒、刻滿殺伐之氣的眼中,此刻無波無瀾,深不見底。“小子……惶恐。”他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字字如冰珠擊玉,沒有半分起伏,“歸朝請罪與否……小子不敢知!此乃……家君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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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驟然凝固。羽父臉上那點溫和的淡笑僵住。薑祿甫舉杯的手指懸在半空,酒液在杯中漾起細微漣漪。
    短暫的死寂之後。
    “善!善哉!”薑祿甫倏然笑出聲來,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溫熱的酒意順著喉管滑下,化解那片刻凍結的尷尬,“太子謙敬知禮!國政大事,自當尊於父命!孤失言矣!”他擺擺手,笑聲爽朗,如同剛才隻是一個微醺後的戲言,“明日再議!再議!”
    絲竹複起,宮娥捧炙添酒。觥籌交錯,暖香如霧。暖爐熏蒸出的熱氣與酒意交織,殿內仿佛又氤氳起一片和樂融融、賓主盡歡的假象。唯太子忽席前那方玉盤內晃動的琥珀酒漿,映照著殿頂輝煌的燭火,卻始終一片冰封般的沉寂,不起半分漣漪。
    暮色漸沉。昭陽殿外白玉階下,車駕早已按位次排列整齊。
    “公請留步!”齊僖公親自執魯公子五父之手,送至最前列那輛駟馬金飾的車駕前,溫言切切,“替祿甫多多拜上魯侯!改日再敘!”
    公子五父含笑登車,錦簾垂落。
    再執衛將羊肩,送至次列彩車,殷殷話別。
    直至最後,走到太子忽那輛僅裹玄鐵素帷、未染金飾的戰車前。他伸手輕拍太子忽年輕的臂膀,聲音厚重如酒:
    “太子少年英傑,破戎首功,後必有期!” 目光溫煦慈和,仿佛一位敦厚長者看著自家後輩。
    太子忽垂首抱拳還禮,動作無懈可擊:“僖公厚愛,未敢或忘。” 他掀開車簾,躬身入內。冰冷的玄鐵車壁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暖意。
    車輪碾過青石禦道,發出轔轔聲響。太子忽端坐車內暗影深處,眼瞼低垂。指腹緩緩撫過車轅內側一處凹陷——那是與戎主大良貼身肉搏時,被巨斧劈砍留下的缺口。冰冷的玄鐵觸感滲入指尖,再蔓延至心口。窗外齊宮漸遠的輝煌燈火,如同燒在寒冰上的餘燼,片刻虛假的暖意之後,隻餘徹骨的冷。那齊侯溫厚麵容下如同鐵汁澆鑄的冷硬算計,那羽父彬彬有禮如同剔骨之刃的輕慢……早已刻在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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