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獵場驚變!葵丘烽煙叩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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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丘。風是硬的,裹挾著粗糲的沙塵,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地打磨著戍堡低矮的夯土牆。日落時分,餘暉將城牆巨大的陰影投在堡前,如同一隻趴伏的、永不瞑目的巨獸。戍卒們拖著疲憊的軀體,如沉默的蟻群,在城垛後移動著刀鞘和長戈的身影。鐵器摩擦的冰冷聲音是這片死地裏唯一的、單調的回響。
夯土城牆被風沙蝕刻出道道深痕。陰影深處,一截枯指蘸著沙土滲出的濕氣,重重地劃下一道嶄新的刻痕。每一道,都深入土牆紋理,力透風霜。
連稱佝僂在牆根下,指腹上的老繭被粗糲的土牆磨破,混著牆根縫隙裏浸出的暗紅鏽水,洇開一小片髒汙。他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那斑駁牆麵上並列的十一道血痕——像十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喉間滾出沙啞的低吼,如同困獸垂死掙紮:“十一道了!一年十一次瓜熟蒂落!主公……他的‘瓜期’是永遠等不來了……”他猛地轉頭,渾濁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釘向身邊同樣僵坐如同石像的管至甫,“這戍邊之苦……這風沙蝕骨……到頭來……是死路!你我……皆為棄子!”
角落裏傳來刺耳的“噗嗤”聲。管至甫正彎腰,麵無表情地掰開一隻因無人采摘早已熟透潰爛、被沙塵裹成泥球滾落牆根的瓜果。腥臭粘稠、顏色詭異的瓜瓤黏連在他枯瘦的手指間,暗褐色的汁液沿著指縫緩緩滴落,浸染了他腳下一小片黃沙。
“瓜熟……”管至甫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幹澀得沒有一絲水分。他緩緩抬起沾滿腐爛瓜瓤的手,舉到眼前,那粘稠的汁液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令人作嘔的微光,仿佛是什麽祭品。“主公口中的‘瓜熟’……”他嘴角扯出一個扭曲得近乎猙獰的弧度,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梟厲叫,“除非!用他自己的血來澆!用他項上那顆人頭……才能‘熟’!”
連稱渾濁的眼球猛地爆出赤紅凶光!他一步上前,沾滿沙粒血跡的手死死抓住管至甫同樣被瓜瓤染汙的手腕!兩個絕望的靈魂在風沙嗚咽中互相攥緊!
“公孫無知!”連稱從齒縫裏擠出這個名字,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淬著怨毒,“齊侯的從弟!當年先君在時,何等偏愛器重?宮室車馬,哪一樣少了他?如今襄公即位……”他聲音壓得更低,如同地底陰風吹過白骨,“削他封邑!裁他俸祿!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潑天大的恨……早已在他心頭燒成焚天的火!”他的指甲幾乎要掐進管至甫的皮肉,“隻要一把幹柴……便能把這火苗……燒穿臨淄宮闕!燒穿襄公的龍椅!”
管至甫手腕劇痛,臉上卻奇異地顯出狂喜的光芒,反手死死回握:“好!好計!你我此刻便是那把引火的柴!”他目光如同燒紅的炭塊,“你妹妹……不是還在宮中嗎?”
“她……”連稱眼中閃過一絲掙紮,隨即被更深重的狠戾吞沒,“……便用她做這送柴的橋!”
夜色如幕,遮天蔽日。一騎快馬馱著管至甫枯瘦蜷縮的身影,如同投向深淵的孤注,碾過無邊的死寂荒野,狂飆向臨淄城依舊歌舞升平的幻夢。他不敢回頭看一眼那在風沙中如同巨大墓碑般聳立的葵丘戍堡。那裏,十一道血痕在黑暗裏無聲泣血。
臨淄深宮,暖閣熏風依舊。簾幕低垂,明珠的光暈柔柔地籠罩著妝台。連妃,連稱之妹,指尖撚著銀簪,正梳理那匹濃密如綢的青絲。侍女剛剛呈上的妝匣底托微有鬆動。她指尖微微一挑,一段夾層的薄薄竹片無聲滑落。
竹片邊緣刻著幾道粗糙卻別有深意的“連山卦爻”,非篆非籀,更似某種不傳於外的巫祝暗記。連妃捏著竹片的手指瞬間冰涼!這熟悉而恐怖的符號,讓她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猛地站起身,慌亂帶倒了案頭那盞琉璃粉盞!
“啪嚓!”脆響如同心弦崩裂!
“何事驚慌?”暖閣入口處的錦帷驀然被掀開!齊襄公頎長的身影帶著酒氣和暖閣特有的熏香踱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調笑,幾分疑惑。他那雙慣於洞察人心的眼睛,幾乎立刻就捕捉到了連妃指間微微顫抖的竹片!
“沒……沒什麽!”連妃臉色煞白,慌忙將竹片藏入廣袖暗袋,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意掩飾慌亂,“不過是……舊時母親所留的一支粗劣竹簪……怕是下人不小心夾了進來……”她目光閃爍,不敢直視襄公那仿佛要穿透她的審視目光。
襄公眼神微微眯起,如同盯住了獵物的毒蛇,緩步向前。那股帶著酒氣的威壓讓連妃幾乎窒息。
“竹簪?”襄公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視線掃過地上碎裂的琉璃盞碎片,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寡人倒是好奇得很……”他徑直朝著連妃走來,目光卻似乎穿透了她,投向更遠的地方,“對了,寡人方才來尋愛妃,實有一事相詢。”
他話鋒一轉,停在連妃身側,目光灼灼:“春狩在即,寡人欲效仿古聖王之政!春省耕以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此等善政,豈非固國根本?寡人意欲往南郊行獵巡視,以彰明政體!愛妃……”他突然俯身,鼻息幾乎噴在連妃戰栗的耳垂上,聲音壓得低沉如魅惑,“……以為如何?此行……可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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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妃全身猛地一顫!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恐懼與某種被命運扼住咽喉的巨大推力讓她脫口而出:“妾……妾聞此聖王之政久已!百姓苦盼!主上行此德政……正順天應人!”她語速極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試圖將功折罪般的急迫,目光卻不敢離開襄公那近在咫尺、充滿壓迫感的臉,“主上若能親履田畝……親聞民瘼……民……民心必感念涕零……齊國……必更加雄踞東南,令鄰國……戰栗敬畏!”她話語的最後,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討好的、急促的顫音。
“好!”齊襄公霍然大笑,眼中那瞬間掠過的疑慮似乎被這連番“順耳”的讚美驅散!方才瞥見竹片的陰翳似乎也被這“愛妃識大體”的奉承壓了下去。他誌得意滿地拍了拍連妃冰涼的手背,“愛妃不愧知心解意!便依愛妃之言!明日整備車駕!”
齊襄公龍顏大悅的身影消失在暖閣深處。厚重的錦簾重新落下,隔絕了外麵隱約傳來的細樂聲。連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坐在冰冷的錦墊之上,額頭布滿細密冷汗。她顫抖著再次拿出袖中那片浸透冷汗的小小竹片,眼中最後一點光芒被無邊的恐懼吞噬。那刻下的“連山卦爻”,仿佛無數雙眼睛,在暖閣的幽暗角落裏無聲地逼視著她。
翌日臨淄朝堂。晨鍾餘音繞梁。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垂首相迎。齊襄公高踞王座,冕旒之下,目光掃過階下眾臣,威勢迫人。他正欲開口宣示春狩大計。
“主上——!”一個蒼勁卻帶著急火攻心般撕裂感的聲音陡然劃破寂靜!
階下眾人驚駭抬頭!隻見大夫鮑叔牙猛地跨步出列!那素以剛直沉穩聞名的老臣,此刻須發戟張,麵色赤紅,竟不顧朝堂禮儀,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金磚之上!額頭重重叩下!發出清晰的悶響!
“春狩省耕?此萬乘之君車駕一動,所耗何止千金萬糧?!”鮑叔牙嘶聲力諫,聲音悲憤如同刀刮鐵器!每一聲都砸在殿堂的琉璃頂下,“營繕儀仗,征發徭役,必致千村萬戶啼饑號寒!倉廩虛空!府庫耗竭!此非省耕助民,實乃……勞民傷財,自毀根基!”他豁然抬首,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住王位,“況國中如今……奸宄暗伏!宵小虎視!主上禦駕遠離宮禁……”他一字一頓,如同最後的哀鳴,“……此乃授賊寇以弑君奪位之機!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主上——!”
“放肆——!”齊襄公雷霆般的咆哮猛地炸開!如同火山轟然噴發!他霍然起身,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勁風,手指戟指階下叩頭的鮑叔牙,眼中暴戾的怒火足以焚毀一切!“鮑叔牙!寡人敬你是三朝老臣!你竟敢……竟敢危言聳聽!汙蔑寡人新政?!”
他胸膛劇烈起伏,如同被狂怒充斥的風箱,一步步踏下丹墀!沉重的皮靴踏在玉階上,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悶響!
“寡人省耕巡視!此乃天經地義!撫綏萬民!彰我齊國雄風!”他停在鮑叔牙身前幾步,居高臨下,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老臣蒼白的鬢角,“你……你倒說說!哪裏會勞民傷財?哪裏來的奸宄宵小?!嗯?!”他猛地俯身逼近,那雙幾乎噴出火的眸子死死攫住鮑叔牙蒼老而絕望的眼睛,“莫非……你鮑叔牙……便是那包藏禍心、意圖作亂之首?!”
“臣……臣……”鮑叔牙渾身劇顫,喉頭哽咽,湧上一股腥甜,竟一個字也再難說出。
“滾——!”齊襄公直起身,狠狠一拂袍袖,如同驅趕一隻擋路的蒼蠅!轉身大步走回王座,甚至不再看階下老臣一眼。
散朝的洪流無聲地退出大殿。鮑叔牙是被兩名忠心門生幾乎是架著拖出宮門的。他腳步虛浮踉蹌,每走一步,喉頭都劇烈滾動一下。終於踏上宮外冰冷的白玉階,再也壓不住!
“噗——!”一口滾燙的鮮血如箭般從口中噴出!濺落在冰冷的石階之上,洇開一片刺目的猩紅!
“師傅!”門生驚駭欲絕地攙扶。
鮑叔牙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門生的胳膊,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布滿血絲的眼中再無半分光彩,隻剩下被鮮血浸透的絕望灰燼。他側頭,望向宮殿深處那隱在重重簾幕後的、依舊笙歌鼎沸的暖閣方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充滿了刻骨的怨毒與悲涼:
“去……去喚管夷吾……到……到我府上……急事!……快!”
暮色濃重,昏黃的燈火將齊都臨淄那宏闊肅穆的殿影切割成無數扭曲的巨大陰影。鮑叔牙府邸那間藏於重重深院、以厚壁環繞的密室深處,空氣凝滯如同冰冷的潭水,唯一的光源是角落裏一盞幽幽跳躍的長明豆燈。火苗在燈盞中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死寂熄滅。
管仲——這位與鮑叔牙少年結義、同樣胸藏丘壑的潁水智者,此刻靜靜地坐在鮑叔牙對麵。那張平素總是沉著如山的臉上,此刻隻有一片冰封般的凝重。他麵前的石案上,那方被鮑叔牙視為占卜珍物、邊緣常年摩挲得無比光滑的碩大龜甲,已被某種巨大的指力生生捏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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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極其刺眼的不規則裂痕貫穿了龜甲的正中位置,恰好穿過龜甲上以極其古老密文刻蝕下的那個繁複古字——“莒”!
鮑叔牙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抑製。他死死盯著那道龜裂的紋路,如同凝視著自己嘔出的鮮血。他猛地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在死寂的室內如同刮過枯骨的寒風,帶著無盡的疲憊與一種洞悉終局的絕望寒意:
“……裂了……”他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如同墜落的碎石,“……齊侯……政令無期……朝綱如線……崩裂……隻在眼前……”他抬起那雙因極度的恐懼和清醒而燒得滾燙的眼睛,如同兩顆冰冷的炭星灼灼地釘在管仲臉上,“夷吾!此邦……此邦已是困獸將亡之局!再不抽身……玉石俱焚!!”
管仲身體紋絲不動,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驟然收縮,倒映著龜甲上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室內靜得隻剩下兩顆心髒如重鼓般撞擊胸腔的搏動聲!
“走——”鮑叔牙豁然起身!寬大的袍袖帶起一股風,幾乎要將豆燈火苗撲滅!“即刻!馬上!你我……各奔前程!”他伸出的手指如同枯枝,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點在管仲眼前那裂開的“莒”字之上,“我……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國!”
“那……公子糾?”管仲的聲音終於響起,沙啞如同撕裂。
“他?他尚有魯人庇護之力!”鮑叔牙目光如電,穿透密室的黑暗,似乎已經看到了遠方魯國的邊界,斬釘截鐵,“糾奔魯!你與召忽——即刻護他渡濟水!”
管仲緩緩抬頭,目光越過眼前蒼老的摯友,落在幽暗角落裏堆積的、幾件早已備好的行囊。他的目光最終停在了那方裂開的龜甲上——那個被裂痕貫穿的“莒”字,在跳躍的豆燈光下,如同一個通往不可知深淵的幽暗洞口。
管仲不再言語。他起身,將腰間從不離身的那柄劍緊了緊。沒有告別,沒有一絲多餘的猶豫,他豁然轉身,衣袂帶風,大步流星走向密室那扇通往外界未知風雨的沉重鐵門。
吱呀——
門軸發出滯澀的呻吟。門開處,府邸深處值夜燈火的餘光如同無數窺探的眼睛投射進來,僅僅照亮門檻內外幾尺之地。
密室內幽光更暗。鮑叔牙獨自一人站在原地,如同鐵鑄的蒼鬆。牆角那一盞豆燈的火苗最後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微弱下去,化作一縷幽幽上升、盤旋不散、帶著淡淡焦枯氣的青煙。
門外夜風嗚咽,如同遠去的送葬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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