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蜜餞裏的血腥,首止會盟的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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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淄深宮禦苑春深,暖風挾著濃膩花香拂過水榭重紗。曲水流觴畔,齊襄公玄色繡金常服半敞,斜倚軟榻。他指尖撚一枚去了核的蜜餞梅子,懶洋洋遞至身側。文薑蔥白的手指正欲去接,那玉色的梅肉卻在半途一轉,蘸著她唇上新點的胭脂,被他笑著納入口中,吮咂有聲。
“主上!”階下兩道身影猛地踏前一步!聲若裂帛!
連稱與管至甫,兩位素以剛直聞名的齊大夫,不顧宴樂笙歌正酣,執白玉笏板高舉過頂,直挺挺跪在沾滿果漬的金磚之上!連稱須發戟張,聲音激越如同劈開蜜糖的冰錐:“國母居齊,經年不歸!此乃悖逆人倫、汙穢綱常!外有列國非議洶洶,內有百姓謠諺四起!臣鬥膽!請主上即刻送文薑夫人歸魯!肅清宮闈!以正視聽!否則……國將不國!社稷危矣!”
觥籌交錯、絲竹靡靡之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斬斷!暖風卷起一綹文薑鬢邊散落的青絲,拂在她瞬間失了血色的臉頰。她搭在錦墊上的手指猛地蜷縮,陷進冰冷的金繡雲紋裏。
“啪!”
齊襄公手中那隻盛滿琥珀酒漿的錯金犀角杯被他驟然握緊!指節發白!杯壁的紋路深深嵌進皮肉!他緩緩坐直身體,臉上所有慵懶的笑意瞬間褪盡,唯餘一片山雨欲來的陰鷙!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緩緩掃向階下兩人,如同冰封千年的寒刀!
“危言聳聽?”襄公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渣,敲打在死寂的水榭內,“寡人與小妹……敘天倫之樂,竟成了你等口中的亡國之兆?好大的膽子!”
他目光落在管至甫緊繃的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不是口口聲聲‘為國請命’嗎?好!寡人成全你們這‘赤膽忠心’!”
“傳旨!”襄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砸落:“連稱、管至甫!身為上卿,不思輔弼,竟敢妖言惑眾,離間寡人與魯國之盟!著——即刻削去卿位!褫奪封邑!流徙三千裏!發往葵丘戍邊——!”
“葵丘?”連稱猛地抬頭,眼中血絲畢現!那是與北狄接壤的絕寒死地!荒沙白骨,十去九不歸!他胸膛劇烈起伏,喉頭發出嗬嗬的嘶響,如同負傷的老獸!
襄公看著他們目眥欲裂的神情,唇邊的笑紋更深、更冷。他抬手,慢條斯理地從身側玉盤中撚起一枚尚未成熟的青瓜,指尖微微用力,瓜蒂處滲出微濁的汁液。
“記住——”襄公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隨手將那捏出指痕的青瓜擲落階下,“滾”的一聲正好滾到管至甫腳邊,“待這園中瓜果……再有今日這般熟透落地之時——”他拖長了尾音,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針紮入骨髓,“……便是爾等歸期!”
連稱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著腳邊那枚帶著君王指痕、象征“歸期”的瓜果,喉間猛地湧上一股甜腥!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主上——昏聵——!”淒厲的喊聲尚未落盡,已被撲上前的甲士死死捂住口鼻,如拖死狗般拖了下去!管至甫亦被數人挾製,他枯木般僵直的身體被強行扭轉拖行,雙目死死盯住水榭之上那個懷抱美人、穩坐如山的暴君,眼中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如同燃盡的餘燼。
血汙很快被侍者拭去。熏風再次流動。絲竹重新奏響。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暖閣錦帳深處,文薑倚在窗邊。窗外弦月如鉤,清冷地懸在宮牆的鴟吻之上。她指尖撚著一粒新呈上的琥珀色蜜餞,卻遲遲未送入口中。
“君……”她忽地開口,聲音很輕,飄忽得像一縷煙,“先君桓公……奉的是周天子之命……來修齊鄭之好……”她的目光落在指尖蜜餞清晰的梅花雕紋上,那紋理在她眼中逐漸模糊、旋轉,化為當日車裂現場滴落的、濃稠粘膩的鮮血碎屑,“如今……他客死異鄉……屍骨未寒……鄭國仍劍拔弩張……周室虎視眈眈……”
她猛地一頓,像是被無形的針紮穿了喉嚨。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起來,將指間的蜜餞死死按在冰冷窗欞上:“你我……終日在宮闈沉溺此等……亡身敗國之樂……”她終於抬起眼,看向榻上衣冠不整、猶在飲酒的齊襄公,那眼底深處不再是迷醉的煙雲,而是無盡的空茫與一種被撕裂的冰冷疼痛,“……置他的冤魂於何地?置周天子的震怒於何顧?長此以往……這齊國……這看似固若金湯的銅牆鐵壁……真能護得住你我片刻的歡愉?”
啪嗒。
窗欞上那粒被碾碎流汁的蜜餞,如同她最後一點虛幻的寄托,無聲地滑落塵埃。
葵丘。風沙如同發怒的野獸,晝夜不息地拍打著低矮的夯土戍堡。風沙的嗚咽,終年被戍卒沉重的步子和刀鞘碰撞聲所取代。
夕陽的熔金塗染著滿目黃沙時,一道煙塵自官道盡頭卷來。臨淄的使者馬背上汗水淋漓,將一封蓋著相國火漆的簡牘,以及隨行馱馬背上的幾筐本地野蔬,交付給戍堡城頭的守將。簡牘隻有寥寥數字,言及糧秣調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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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卒抬下沉重籮筐的刹那——筐沿幾根青翠欲滴、顯然精心挑選過、帶著嫩黃花蒂的瓜藤纏繞其中!新摘的藤蔓仿佛還滲著津液!
“瓜熟……”連稱渾濁的眼中陡然爆出光!他佝僂的背猛地挺直,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筐沿!指尖深深掐進那翠綠的藤蔓!汁水淋漓!“是瓜熟時!主公!言而有信!主公有旨召我等還朝——!”
管至甫身體猛地一震!他緩緩蹲下,撿起一根藤蔓,指腹顫抖著撫過那斷口處新鮮的汁液。他抬起頭,望向遙遠東方臨淄的方向。眼中那點壓抑三年的殘火,驟然如潑油般轟然灼燒起來,帶著淬骨的恨意,喃喃:“歸期……該是血償了!”
新鄭的宮苑則沉溺在另一種躁動不安中。鄭昭公子亹的冕旒尚未戴穩,權柄早已在高渠彌布滿血絲的眼瞳裏沸騰。使臣染塵的衣襟未拂,一卷絹帛密信已呈於齊襄公案頭。襄公展開細覽,眼中寒芒與狂喜交替閃過。他提筆蘸墨,筆走龍蛇間,唇邊那絲久違的、屬於狩獵者的猙獰笑意再也掩藏不住。
首止。秋風卷過中原腹地遼闊的草場,發出空曠的嗚咽聲。草木蒼黃,更顯天地肅殺。臨時搭建的會盟高台立於坡頂,旌旗獵獵作響。
子亹一身簇新的玄端冕服,竭力維持著新君的威儀,在侍臣簇擁下踏上台前石板路。高渠彌緊隨其後,寬大的深紫上卿袍袖掩住了他袖底緊握的冰冷硬物。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草甸,敏銳捕捉到遠處齊軍營壘深處,一片被刻意掀起又迅速壓下、反射著金屬冷光的黑色雲紋。
高台之上,齊襄公玄衣玉帶,端坐主位,笑容溫煦如春風:“鄭伯遠來辛苦。”他目光掃過子亹明顯年輕稚嫩的臉龐,以及高渠彌那努力掩飾卻依舊透出焦灼的鷹視狼顧之相。
“齊侯設壇相待,寡人感佩至深。”子亹依禮還拜。
齊襄公微笑著親手執起酒尊,琥珀色的瓊漿注入兩隻青銅兕觥:“此乃我齊地特釀,請鄭伯滿飲此杯!”
酒過三巡,賓主言笑晏晏。正當子亹舉起第三杯酒時,齊襄公的笑容驟然一收!那溫煦瞬間冰封,化作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帶一絲溫度的審視,目光如同鷹隼攫住獵物:“鄭伯年少即位,可曾念及舊誼?”
“嗚——!”
一聲撕裂長空的淒厲號角毫無預兆地響起!如同鬼哭!
“護駕!”子亹身邊近衛剛拔刀!
砰!砰!砰!
高台下方兩側茂密的深草叢中,數十麵巨大的黑色雲紋玄旗如同惡獸之翼般陡然豎起!遮蔽了日光!下一刻!無數身披玄色重甲、臉覆鬼麵的齊國精兵如同地獄湧出的冥河之水,沉默而狂暴地挺著長戟闊劍,從齊膝深的荒草叢中、從偽裝的溝壑土壁之後,席卷而出!踏地的轟鳴震得台基都在搖晃!瞬間如鐵桶般死死困住整個高台!
“拿下!”高台之上,齊襄公猛地一拍案幾!方才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聲音裂帛般刺耳!
早已悄然移動至子亹身後的兩名齊國力士驟然暴起!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子亹的口鼻!另一隻手臂帶著巨力,如同巨蟒纏身,箍住他的腰腹!將他瞬間拖離座位!一名齊國大將獰笑著抽出腰間一柄沉重的青銅鐧!對著被摜倒於台邊、口不能言、目眥欲裂的子亹後心!
哢嚓!!
骨碎之聲悶悶地響起!子亹身體猛地一挺!隨即癱軟如泥!
“君上——!”高渠彌的雙眼瞬間血紅!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袖底寒光乍現!那是一柄淬著幽藍鋒芒的匕首!然而——
“逆賊還想行凶?!殺!”一聲雷霆斷喝!
四周早已虎視眈眈的數柄鐵戟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數道黑色閃電!裹挾著巨力!同時紮進高渠彌的雙肩、雙腿、以及胸腹!
“噗嗤!噗嗤!噗嗤!”
沉悶的利器貫穿皮肉筋骨的鈍響密集如鼓點!鮮血如同怒放的花瓣般從數道恐怖的傷口中狂噴而出!
高渠彌痛極的嘶吼被喉嚨裏湧上的鮮血嗆成嗚咽!他被數杆長戟高高挑起!如同祭品!整個人懸掛在半空!手腳徒勞地抽搐掙紮!
“拉下去!車裂!懸首示眾!”齊襄公冰冷的聲音沒有絲毫波動,目光如同看著螻蟻。
“諾!”
數匹被蒙上眼罩、體型健碩如熊羆的黑色戰馬早已躁動地釘在原地!粗重的麻繩浸透油脂,牢牢捆縛住高渠彌的四肢和脖頸,另一頭死死係在車轅和馬鞍上!禦者猛地揮動長鞭!
“駕——!”
嗚——!
戰馬吃痛長嘶!四蹄狂刨,朝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猛地發力狂奔!
“嗬啊——!!!”一陣令人靈魂凍結的淒厲慘號裂開秋日蒼穹!血肉、筋腱、骨骼在巨大的、不同方向撕扯的巨力之下,發出密集到恐怖程度的沉悶撕裂和爆碎聲!
噗——!
最終!一聲如同飽脹的皮囊被徹底撕開扯碎的悶響!血霧如同雨瀑般爆開!淋濕了周遭數丈枯黃的草地!五股染血的繩索猛地繃直!五匹戰馬同時停頓了一下!隨即,各自帶著血淋淋的殘肢斷臂、甚至半截掛滿內髒碎屑的上半身或下半身!拖著沉重刺眼的血腥軌跡,狂飆向荒原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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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腥風撲麵而來!幾名齊軍士卒捧著還帶有體溫、剛剛被齊襄公侍衛快刀割下的子亹頭顱,恭敬地捧上。齊襄公連眉頭都未皺一下,沾著血跡的指尖隨意一撥,將那頭顱如滾瓜般撥開。他取出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甲縫裏沾染的一點血漬,對著空氣,聲音平靜地吩咐:
“去,告訴新鄭的祭太宰。”他擦拭的手指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他的‘好徒兒’高渠彌替主公掃清了歸路的絆腳石……順便,再幫他除掉了另一個礙眼的‘守門犬’,他這為人師者……”他輕哼一聲,指尖用力撚碎一片沾血的草葉,“……此刻該知道,該迎奉哪條獵犬回家看守庭院了吧?”
新鄭宮苑的書軒深處。香爐逸出嫋嫋青煙。祭仲獨自坐在幽暗處。案上鋪開一張由齊人“快馬加鞭”、詳細呈遞的、墨跡尚未幹透的絹圖——赫然是以寫實筆觸精心描繪的,首止荒野上那具被五馬分屍、血肉狼藉的巨大殘骸!每一道撕裂的傷口,每一處外翻的白骨,甚至零落的內髒碎塊,都被描繪得纖毫畢現!那血淋淋的視覺衝擊力足以令常人作嘔昏厥!
祭仲枯瘦的手指緩緩撫過畫中高渠彌那張因極致痛苦而扭曲變形、死不瞑目的頭顱特寫。臉上沒有半分悲憫,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半晌,幹癟的唇角竟無聲地向上扯開一道極其細微、冰冷如刀刻的紋路。
“好徒兒……”他的聲音如同磨砂般沙啞,在寂靜的書軒中低低回蕩,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嘉許”,“當年你獻給厲公投誠、打開新鄭城門的降書……”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畫中那一段段拖曳在沙土裏、血汙粘連的紫紅色腸子,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點評一件“傑作”的餘韻:
“……比起如今你替厲公鋪路的這副肝腸……分量,可真是輕了太多啊。”
他的目光終於從畫上移開,投向窗外。遠處宮殿的方向,象征公子儀的嶄新玄鳥大旗,正在新君“禦準”下,被徐徐升起,在風中獵獵招展。侍立階下的心腹悄然趨近,呈上另一份薄薄的密報。祭仲的眼皮甚至都未抬一下,隻將手中擦拭過畫軸鮮血圖痕的絲帕隨意擲於地上。
“告訴傅瑕,領五千精甲,即刻開赴大陵關。”他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漣漪,“釘子……要釘得深一些。若是厲公那喪家之犬嗅著味找來了……”
“連犬帶主,都給我釘死在那座關門下!”
櫟城。簡陋的館舍如同被遺忘在塵埃中的囚籠。牆皮斑駁,梁間灰網垂掛。公子突——那位曾被人稱作厲公、又狼狽北竄的流亡者——此刻坐在唯一一張半舊的案幾後。
窗外秋風瑟瑟,卷起枯葉打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黯淡的光線透過窗紙,將他案頭那柄青銅長劍的劍身映得幽冷。劍身上一道深深刻入的“祭”字銘文如同毒蛇的烙印。
他伸出食指,用指腹一遍、一遍地用力刮過那冰涼的、深刻入骨的“祭”字銘文!指甲刮過青銅發出細微尖銳的摩擦聲!每一次刮擦都帶著刻骨的恨意,如同要生生磨去這個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姓氏!
他猛地收手!五指死死攥住劍柄!猝然拔劍!
“鏘啷——!”
清越的出鞘聲撕裂陋室的死寂!一道雪亮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驟然映亮了昏暗的鬥室!
那冷冽如冰的劍光,倏地掃過前方牆壁——一張布滿蟲蛀孔洞、邊緣卷曲泛黃的麻布輿圖被釘在土牆之上。劍尖凝如霜雪的一點寒芒,如同活物般,精準地釘在了圖上一處用濃墨圈出的關隘之上——
大陵!
那一道濃重的墨圈,仿佛浸透了守關者惡意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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