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鄢水祭·荒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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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脆的獸皮卷軸裹著濃烈惡臭的沼泥腥氣,被一個渾身沾滿腐爛水草莖葉、幾乎看不出原本人形的羅國信使,雙手高舉過頭頂。他匍匐在楚軍先鋒大帳入口那片被踩得稀爛的淤泥地邊緣,身體因恐懼和跋涉的疲憊而篩糠般抖動。淤泥裏翻騰著腐敗的微小氣泡,發出細微的“咕嘟”聲。整個帳內帳外,被彭水淤積的腐臭和帳中連日不散的酒氣、汗酸、以及屈瑕那柄青銅闊劍上不曾洗淨的血腥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嘔的濁氣籠罩著。
    信使嘶啞顫抖的聲音刺破這令人窒息的沉悶:“羅……羅侯……敬呈楚……楚先鋒屈……屈大將軍麾下……我王言……楚威震漢東,所向披靡……實不敢掠其鋒銳於鄢水之畔……今鬥膽……懇請屈將軍……移步……渡……渡鄢水一戰!於……於開闊處……一決……雌雄!以免……天威重器……毀於……小……小利之隘……”
    聲音在大帳厚重的門簾前戛然而止。一股無形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凶戾氣息,如同沉睡的毒蟒被觸碰了逆鱗,緩緩自帳內彌漫開來。
    門簾猛地被人從裏麵粗暴地掀開!屈瑕高大的身影撞了出來。他依舊玄甲半掛,露出汗津津、疤痕虯結的精悍胸膛,赤紅的雙眼裏布滿了日夜顛倒、被酒精與傲慢灼燒出的蛛網般血絲!那張曾經令絞將膽寒、鄖君授首的臉上,此刻隻有一種被低賤螻蟻褻瀆了威儀的極端暴戾!他看也未看那跪在泥裏的信使,仿佛對方隻是一團礙眼的爛泥!
    “決——雌——雄?”屈瑕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礫在青銅鼎上摩擦。每一個字的吐出都仿佛帶著火星。他猛地一伸手!不是去接那卷軸,而是用那雙骨節粗大、布滿厚繭、指縫殘留著鄖大夫程文龍腦漿碎末的手掌,一把攥住了信使高高捧起的獸皮卷軸!
    “嗤啦——!!!”
    一聲極其刺耳、如同裂帛又似撕碎厚皮的脆響!那卷軸在屈瑕沛然巨力下根本不像是一張柔韌的獸皮,更像是一張朽脆的枯葉!瞬間被撕扯、扭曲、揉爛!獸皮碎片裹挾著沾染其上的腐泥漿水,如同肮髒的雪片在令人窒息的濁氣中四散激射!一片粘著黑泥的碎片劃過跪著信使驚恐扭曲的臉頰,帶出一道血痕!
    整個中軍帳前的空氣在爆裂聲中徹底凝固!隻剩下信使喉嚨裏因極度恐懼而發出的“咯咯”聲。連營盤遠處沼澤裏蛙鳴蟲嘶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暴虐嚇住,陷入短暫死寂。
    屈瑕眼中那片被酒精與驕狂灼燒出的赤色,陡然被這片撕碎的帛書徹底點燃!那不再僅僅是暴戾,而是被“羞辱”二字徹底引爆的、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狂怒野火!
    “羅——狗——安——敢——如——此——戲——吾——?!”驚天的咆哮如同裹挾著炸雷的音浪,狠狠砸在營前每一個士卒的耳膜和心髒上!泥漿地麵都被震起一圈漣漪!
    “嗆啷——!!!”
    腰畔那柄飲血無數的“荊裂”重劍瞬間出鞘!昏暗光線下,布滿細微龜裂和暗紅血痂的青銅劍身,竟然爆射出刺目的凶光!如同毒蟒睜開了猩紅的豎瞳!
    “死——!!!”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辭!隻有最赤裸的殺戮指令!屈瑕的手臂筋肉墳起如盤繞的青銅巨蟒,沉重的闊劍化作一道撕裂灰暗天幕的血色厲電!帶著純粹暴虐的力量與極速,破空斬落!目標——直指泥地裏那個因極度恐懼而瞳孔渙散、甚至忘了躲避的信使!
    “噗嚓——!!!”
    不是斬首的脆響,而是混合著骨肉、髒腑、泥漿一起在狂暴力量下迸濺、粉碎的沉悶巨響!
    鋒銳無匹的闊劍劍鋒先是斜劈開信使的頸項,然後毫無阻滯地一路向下!如同燒紅的餐刀切進油膩凝固的豬脂!肩胛骨、胸椎、肋骨、內髒……所有阻擋在這柄暴怒重劍下的物質,在那摧枯拉朽的巨力下瞬間化為齏粉!腥紅、暗黃、墨綠的碎片混雜著泥漿和斷裂的骨渣,如同被碾碎的蛆蟲般猛烈噴濺開來!潑灑在屈瑕赤裸的胸膛、虯結的麵龐上!連他身後大帳厚重肮髒的門簾都被潑灑出大朵大朵猙獰的汙血之花!
    一劍!那信使跪伏於地的殘軀連同那團被揉爛的獸皮卷軸,都化作了一團分不清彼此、粘附著濕泥碎骨爛肉的糜爛汙物!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瞬間壓過了所有腐臭!
    屈瑕立於這團血肉狼藉之上!青銅闊劍上流淌下粘稠的血肉絲縷,滴落泥地。他布滿血絲的赤紅眼球死死釘向鄢水的方向,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剛剛撕碎了宿敵的凶獸。
    “擂鼓——!!!”
    屈瑕的咆哮炸裂空氣,帶著未散的血腥氣,如同地獄傳來的號角!
    “三軍——!!!給老子——渡——鄢——水——!!”
    楚軍的戰鼓被重重捶響!那鼓皮蒙著堅韌的人皮,在力士裹著獸骨巨錘的狂擊下,發出沉重悶響,仿佛在碾壓所有亡魂的悲泣!與鼓點一同激蕩的,是前鋒營盤各個角落驟然點燃的、對屈瑕血腥威勢盲目崇拜的狂潮!破絞斬鄖的驕橫!虐殺使者的凶戾!此刻徹底點燃了這被困泥沼多日的楚軍!那柄滴血的“荊裂”就是他們的信標!他們不再懼怕眼前的惡水,反而如同嗅到血腥的水蛭,渴望著對岸更豐美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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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軍的黑色洪流卷動起來!如同被煮沸翻騰的濁浪,兵甲戈矛摩擦碰撞,匯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屬喧囂!無數簡陋的木筏、竹排,甚至抱著圓木的楚卒,爭先恐後地撲向那條名為鄢水的、狹窄卻水流湍急的支流!渾濁湍急的河水被攪得沸騰,水花四濺!衝在最前麵的士兵跳下筏子,皮靴深陷河底滑膩的淤泥,被水流衝得踉蹌,同伴吼叫著拽住他們的手臂,更多的人推搡著向前,冰冷的河水瞬間沒到腰際、胸口!窒息感與戰場狂熱的衝動交織,扭曲著每個奮力涉水者的麵孔!
    “渡!快!羅狗就在對岸!衝過去——!!”
    “砍瓜切菜!滅了羅——!”
    嘶吼在河麵上空回蕩,混雜著人馬的喘息、鐵甲入水的悶響、以及水流衝擊盾牌的嘩啦聲。
    河水深處,冰冷刺骨。第一批前鋒數百勇士已艱難淌過齊胸深的中流,踏上了對岸那被河水衝刷得光滑的卵石淺灘!他們渾身濕透,沉重滴水的皮甲粘在身上,冰冷的寒意侵襲骨髓,卻興奮地用武器敲打著盾牌,向後方傳遞著踏足敵岸的信號!勝利似乎在望!
    就在這時!
    如同地獄大門被猛然拉開!
    “嗡——嘣嘣嘣嘣嘣嘣——!!!”
    一片如同無數巨大毒蜂瞬間炸開蜂巢、又似千百張巨弓同時離弦的恐怖厲嘯!撕裂了鄢水上空的死寂!來自頭頂!來自那片陡峭猙獰、如同沉默巨獸俯瞰河灘的黝黑石崖!
    數百點致命的幽光,在崖頂稀疏灌木與腐敗苔蘚偽裝的縫隙間,驟然亮起!
    箭!密集到無法想象的箭!不是輕飄飄的羽箭,而是粗如兒臂、通體泛著冷硬烏青金屬光澤的——重弩怒矢!它們如同被死神的意誌凝聚,幾乎排成一片筆直如瀑布般的死亡鐵幕,帶著撕裂空氣的刺耳尖嘯,垂直砸落!
    噗!噗噗噗噗噗!
    沒有金鐵交鳴的脆響!隻有無數銳器紮穿血肉、穿透皮甲、撕裂骨骼、鑿碎內髒的沉悶鈍響!在狹窄的河灘上轟然奏響!如同無數沉重的木槌狠狠砸在成筐的爛肉之上!
    剛剛踏上河灘的楚兵先鋒,連抬頭看清敵人臉孔的瞬間都未能擁有!就在這猝不及防的毀滅性打擊下成片倒下!他們挺起的胸膛、剛邁出的腿腳、敲擊盾牌的手臂……被那些可怕的弩箭輕易貫穿!箭鏃巨大而沉重,帶著強勁動能的撕裂效果!一個壯碩的楚卒剛舉起青銅盾牌試圖格擋,一支怒矢便無視盾牌格擋的角度,狂暴地洞穿了蒙著牛皮的厚木盾牌!餘勢未衰!深深紮入他肩窩與脖頸的連接處!如同釘子般將他整個人釘死在滑膩的卵石灘上!四肢仍在絕望地抽搐!
    更多是純粹的穿透!一支弩箭貫穿前排一卒後頸的同時,又狠狠鑿入後麵緊跟同伴的麵門!眼眶、鼻腔、口腔同時爆開粘稠的血霧腦漿!
    “嗬……呃啊——!”慘叫剛剛衝破喉嚨,就被接連落下、洞穿身體的下一支、下兩支弩箭打斷!被釘穿的軀體如同屠宰場裏掛起的胴體,在河灘邊緣瘋狂抖動著!鮮血如同開閘的赤色噴泉,汩汩而出,瞬間將河灘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粘稠的血液沿著光滑的卵石縫隙,匯入渾濁的鄢水,激蕩起更大團暗紅色的漣漪!
    河灘瞬間化為真正的煉獄屍場!殘肢斷臂、破碎髒器、撕離軀體的頭顱滾落!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濃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比彭水的腐臭更令人窒息!
    “盾!!舉盾——!!!”河中央尚存的楚將睚眥欲裂,發出撕裂的吼叫!
    混亂中,屈瑕猩紅的雙眼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屠戮徹底驚醒!醉意與狂傲如同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他正站在一隻最大的木筏上,被親衛簇擁,已接近南岸!他甚至能看清岸上灘塗卵石上濺射出來那滾燙刺目的血點子!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心髒!
    “退——!全軍後撤——!!!退守北岸——!!!”屈瑕的嘶吼完全變了調,帶著破釜沉舟般的尖利!他猛地從身旁掌旗官手裏奪過一麵鮮紅的指揮旗幟!那是代表緊急撤退的“玄鳥退幟”!他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向後——向混亂的河中軍馬方向——用力揮舞!!!
    “快——!退——!!”紅旗翻飛,在慘烈的河灘背景上舞出一片絕望的血影!
    就在他手中的紅旗驟然右揮的那一瞬!
    鄢水的南岸!不是對岸石崖!而是他們身後!楚軍出發的北岸淺灘方向!
    “嗚——嗚——嗚——”
    三聲淒厲、刺耳、如同豺狼夜嚎的骨笛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混濁的水天交界處!壓過了震天慘嚎、壓過了箭矢呼嘯、壓過了湍急水流!
    北岸!那片被水線切割、同樣狹窄的灘塗地帶!原本是一片死寂!
    此刻——
    “轟——!!!”如同沉寂死地驟然噴發的火山!
    密集成林的巨大骨矛!粗糙的獸皮巨盾!塗抹著詭異青藍油彩、赤膊精悍的身影!如同從淤泥和腐草之中猛然鑽出的惡魔軍團!毫無征兆地現身!人數遠超預料!他們嚎叫著隻有蠻荒部族才懂的戰吼,聲音嘶啞狂野,帶著原始嗜血的瘋狂,如同無數破漏的風箱在擠壓咆哮!蠻族!真正的“鬼麵蠻王”精銳!竟不知何時早已潛行至此!徹底封鎖了楚軍出發的北岸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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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身軀遠比尋常人高大雄壯、赤裸上身、古銅色皮膚上刻滿詭異墨色刺青與血口舊疤、長發結成無數細小骨飾辮子的凶悍身影,立於一塊巨大礁石之上!他手中緊握一柄極其沉重、鑲嵌著人牙的巨大石斧!斧刃缺口處還殘留著暗黑的幹涸血跡!正是那深山的蠻王!他如同魔神降世,石斧直指河中一片混亂的楚軍前鋒!嘴裏爆發出震耳欲聾、充滿殘忍快意的戰吼!
    “吼——!死——!”
    早已蓄勢待發的蠻族獵殺軍團!如同餓瘋了的狼群,對著河水中那些因遭臨頭箭雨陷入混亂、陣型崩潰、又收到撤退命令更添慌亂的楚兵!猛然發動了最直接、最野蠻、最恐怖的撲殺!
    巨大的骨矛如死神的投槍,帶著沉重的風壓飛擲而來!輕易貫穿楚卒背心,將他們如同肉串般釘死在渾濁河水裏!沉重石斧瘋狂劈砍!破碎的皮甲、斷裂的脊椎、飛濺的腦漿和汙濁的河水一起迸開!無數赤腳的蠻族壯漢嚎叫著撲入齊腰深的河水!他們根本不用矛戈,直接用人體的重量和粗糙的骨爪將楚兵拖翻壓入水底!用粗糲的岩石塊猛砸被按在水下的腦袋!用手死命摳進楚兵的眼窩鼻腔!
    楚軍被徹底堵在了一條狹窄的死河之中!頭頂是傾瀉箭雨的死亡石崖!身後是徹底封鎖退路的蠻族屠夫!前方是染滿先鋒之血、成為死亡煉獄的南岸灘塗!
    “救命——!”“蠻子!蠻子!!!”“別擠我——!!”尖利絕望的慘嚎、兵刃交擊的稀落脆響、沉重的骨肉鈍擊聲、被拖入水底後劇烈掙紮帶起的氣泡咕嚕聲……所有聲音在湍急渾濁的鄢水河麵上空交織碰撞!楚軍完全崩潰了!
    無數楚兵被恐懼衝散最後一點陣型!在狹窄的河麵如同無頭蒼蠅般互相推搡、踐踏、扭打!拚命想逃離這上下前後都是死地的修羅場!沉重的甲胄此刻成了催命符!被擠倒撞翻的士兵瞬間被河水吞沒或被無數踐踏的皮靴和馬蹄踩踏!掙紮著想爬上木筏竹排的,又被筏上同樣驚恐的人揮舞武器砍斷手指踹回水中!冰冷的河水翻滾著刺目的猩紅!河麵上浮滿了沉浮的、被血色染透的屍體!斷肢、內髒碎片、甚至被咬斷的頭顱隨波逐流!昔日飲血之矛,此刻成為拖累他們溺斃於這冰冷的煉獄之中的沉重累贅!
    屈瑕站在劇烈搖晃、隨時要翻覆的木筏之上!狂吼著!劈砍著!那柄“荊裂”每一道劃過的血色弧線都濺起大片溫熱鹹腥的血雨!卻根本無法阻止身陷地獄!木筏周圍全是掙紮尖叫的手和絕望的眼睛!一支粗大的弩箭“奪”的一聲狠狠釘在木筏邊緣,距離他的腳踝不足三寸!濺起的木屑抽打在他臉上!冰冷的河水混合著同袍或敵人的汙血劈頭蓋臉澆下!帶著濃烈的死亡腥氣!
    一隻冰冷如鐵鉗、長滿粗糲老繭的巨大手掌!猛地從劇烈顛簸的筏側汙濁的水中探出!狠狠抓住了屈瑕小腿尚未解開的犀牛皮脛甲邊緣!力量大得如同巨鱷!同時水下傳來一聲怪異的、充滿興奮的嗚嚎!那張水下模糊猙獰的臉孔上閃爍著一隻鑲嵌人牙的骨環!
    屈瑕目眥欲裂!從未有過的死亡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他的心髒!“滾——!!”他狂吼著!“荊裂”帶著斬殺程文龍的狂怒狠狠劈向水中!
    劍鋒斬開水波!那隻巨大的手掌卻在最後一刻靈活地鬆開!沒入渾濁消失無蹤!
    屈瑕劈了個空!巨大的力量差點將他帶下筏子!筏上僅存的幾個親衛死死拉住他!
    “莫敖——!這邊——!!”筏尾傳來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咆哮!是鬥廉!這灰影竟不知何時駕著一隻僅能容身的破筏,死死靠攏!他手中揮舞著一柄剛從水中撈起的、染滿血泥的青銅長戈!那戈鋒已經崩卷!
    鬥廉全身如同剛從血泊裏撈出,甲葉上沾滿不知名的血肉碎塊!臉上也有幾道深可見骨的爪痕!他那雙永遠冰冷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卻如同灼燒著血色的瘋狂火焰!他手中的戈拚命格擋著遠處射來的幾支冷箭,指向河灘南岸邊緣一處相對平緩、又尚未被蠻族徹底鎖死的、布滿大片嶙峋礁石的淺水區域!
    “搶灘!從石縫鑽出去——!殺出去!!莫敖隨我來——!!”
    這瀕死沙啞的呐喊如同垂死的號角!屈瑕最後的理智仿佛被喚醒一絲!他狂吼一聲!不再劈砍水中的鬼手!隨著鬥廉那決絕衝向唯一缺口的破筏,猛地發力劈開筏邊幾個纏住的掙紮士兵!“荊裂”為他開路!他踏著浮屍和碎木,手腳並用,幾乎是從半遊半爬地撲向了那布滿礁石的灘頭邊緣!鬥廉如同最瘋癲的困獸,用手中那柄近乎報廢的青銅戈瘋狂砸擊著任何敢於靠近的蠻兵或混亂的楚卒!硬生生在礁石與混亂水流之間短暫劈開了一條血路!
    “呃啊——!!給老子滾開——!!!”屈瑕也爆發出野獸般的狂吼!不顧一切地揮舞著越來越沉的“荊裂”!在礁石縫隙中拖拽著沉重的、吸滿冰冷河水的甲胄!連滾帶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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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們兩人——楚國莫敖大將屈瑕與其副將鬥廉——渾身濕透冰冷,甲胄破碎帶血,如同兩條被扒了一層皮的落水惡犬,從那些布滿濕滑苔蘚和鋒利藤蔓的礁石縫隙中掙紮出來,踉蹌著撲倒在遠離河岸灘塗的、一片長著深草的低矮山脊之上時。
    身後,煉獄之聲逐漸遙遠。隻剩下沉悶的、如同悶雷般持續的骨矛入水聲、沉悶的敲擊聲、和無數混雜在一起、最終被水流掩蓋的撕心裂肺的絕望哭嚎。鄢水的血色,覆蓋了目之所及的河麵。
    山脊上冷風撲麵,帶著草葉腐敗的酸澀氣。屈瑕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劇烈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風箱在撕裂,冰冷的河水沿著甲胄往下滴落,在腳下的草葉上積出一個小小的水窪。他回頭望去。那片被山崖、礁石與混亂水波切割成狹窄區域的鄢水河灣……如同一個巨大的、仍在翻騰的死亡漩渦!無數黑色的、被汙血染成暗紅的人體在其中沉浮!更多的屍體如同泡脹的穀物,被湍急的水流卷著,無聲無息湧向彭水深處那片彌漫著永恒灰綠瘴氣的死域!斷掉旗杆的殘旗漂浮其上,那曾經象征著屈瑕莫敖之尊的圖騰,如同一塊沾滿汙穢的破布。
    楚軍前鋒十萬……此刻能掙紮出這條血河、蹣跚跟隨在兩人身後、丟盔棄甲如同被嚇破膽的綿羊般在深草裏瑟瑟發抖的身影……屈指可數!不足萬人!且個個帶傷,驚魂未定!
    一口濃重的、帶著濃烈血腥氣的粘痰猛地湧上屈瑕的喉嚨!他俯下身,劇烈地幹嘔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隻有冰寒刺骨的恐懼在胃裏瘋狂攪動!
    鬥廉默默佇立一旁。灰甲上的血汙被水一衝,顯出底下更多碎裂與凹陷的痕跡。他手中那柄破戈死死拄在地上,支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戈頭的彎折處,帶著血肉粘掛的棱角上,豁然嵌著一小塊連著發辮的、屬於某個蠻族凶徒的深古銅色頭皮!
    冰冷帶著腐草氣息的風吹過這片死寂的山坡。
    楚軍殘兵在死寂中掙紮前行。如同遷徙中被狼群衝垮了隊伍的羚羊,隻剩下被恐懼徹底吞噬、本能的逃亡拖拽著腳步。陽光從鉛灰色的雲層縫隙中投射下來,沒有暖意,隻有一種白慘慘的冰冷,照亮這支潰軍拖著沉重、疲憊、帶血的腳步,踩過泥濘、踏碎枯枝、碾過無名低矮丘巒的狼狽景象。甲胄早已在混亂中遺失或自行卸下丟棄,隻剩下一件件被血水、泥漿、草汁染得肮髒不堪的破衣爛衫。
    沒有言語。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哀樂。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帶著刀刃刮過肺腔的疼痛,每一步踩在泥濘草根上的觸感,都如同踩在鄢水河灘那些同袍冰冷滑膩的浮屍上。有人走著走著便無聲無息地倒下,同伴麻木地從其失去氣息的身邊繞過,甚至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在一條深穀的入口。兩側是怪石嶙峋、如同巨獸骨骸的山壁,枯樹虯枝如同鬼爪般伸展著遮蔽了大半天空,穀內光線幽暗,彌漫著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混合著多年積腐落葉和某種野獸糞便的、難以言喻的黴爛氣息。
    隊伍緩緩停下。並非遭遇阻擊,僅僅是因為疲憊和絕望如同一堵無形的牆,再也推不動沉重的雙腿。稀稀落落的殘兵在山穀口茫然散開,或癱倒在冰冷苔蘚上喘息,或靠著嶙峋的石壁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鬥廉沉默地靠著一塊布滿深褐苔蘚的巨大孤石坐下。他緩緩伸出手,握住那柄青銅戈崩卷處嵌著的那塊頭皮與發辮。指甲用力摳進那粘稠冰冷的血肉裏,試圖將它剝離下來。那是一種近乎自殘的、沉默的清理動作。指腹的繭皮在鋒利的頭皮邊緣摩擦,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但他似乎毫無察覺。隻有那雙被戰場磨礪得堅冰般凝固的眼,在昏暗光線下更顯深不見底,裏麵的血絲如同凝固的猩紅裂紋。
    屈瑕卻沒有停下腳步。他甚至沒有看散亂休息的殘兵。高大的身軀被幽暗的光線拉出一道搖晃扭曲的巨大影子。他默默走到一株生長於巨大孤石縫隙中的歪斜古木下。樹幹布滿深壑般的皺褶,仿佛凝固了千年的痛苦。一條不知名的藤蔓,堅韌而粗糙,從高處的枝杈上懸掛下來,在幽暗中如同一條垂死的青蛇。那深綠色的藤皮已被歲月磨礪成一種枯硬的質感。
    他停下。背影如同釘死在地上的石碑。他伸出手,布滿水泡、老繭、血痕與汙垢的手指,緩慢地、如同撫摸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輕輕地觸到了那根藤蔓冰冷粗糙的表皮。
    指尖觸碰的瞬間——
    “嗬——咕嚕……咕嚕嚕……”
    “……娘……救我……咕嘟……”
    “別……別踩……我的頭——!!咕……”
    無數瀕死的、因河水灌入喉管胸腔而扭曲變調的聲音!混合著甲胄沉入水底最後的悶響!骨頭被巨大衝力擠壓斷裂的脆音!如同最恐怖的潮汐!瞬間湧入他腦海最深處!蓋過了他撕裂羅使獸皮卷軸時的刺耳裂帛!蓋過了他重劍斬碎鄖大夫程文龍喉結時那短促悶響!甚至蓋過了他自己在鄢水驚濤中那聲狂暴絕望的“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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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十萬溺亡於鄢水的楚軍怨魂,在他靈魂深處發出的最後悲鳴!是他們被冰冷的河水徹底吞噬前,向這世間傾瀉的最後恐懼與詛咒!聲音粘稠如同滾沸的、帶著鐵鏽和泥腥的血漿!灌滿了他的顱腔!碾碎了他最後一絲作為勝利者的迷夢!徹底撕碎了那層名為“莫敖大將”的盔甲!
    屈瑕的指尖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毒蛇咬中!
    “嗬……”
    一聲極其輕微、短促的嗚咽,從他幹裂的唇縫裏溢出。不是戰吼,不是斥罵,隻是一個被徹底掏空靈魂的、破敗風箱壓出的最後一點空洞氣音。他緩緩轉過身,用那雙布滿血絲、此刻卻隻剩下無邊無際死灰的眼睛,看向那靠石而坐、正低頭與手中嵌著頭皮殘片搏鬥的鬥廉。
    那張曾經在郢都王廷上傲視群臣、在破絞城樓頂狂笑揮旌、在無數個夜裏被美酒和殺意點燃的、不可一世的麵孔,此刻僵硬地抽搐著,每一道深刻的紋路裏都刻滿了溺水般的窒息與空洞的痛苦。嘴角甚至掛起一絲詭異的、混雜著無邊痛悔的慘淡微笑。
    “嗬……”聲音破碎而模糊,仿佛每一個字都要在喉嚨裏被那些溺亡者的血水醃漬過才能艱難擠出,“……孤……楚……東征……”
    他試圖說出什麽,語句混亂破碎。最終,他那雙失焦的眼,艱難地對上了鬥廉抬起的、充滿疲憊卻依舊冰冷如刀的眼。
    “……子清……”一個清晰了許多的名字從屈瑕口中喚出,帶著一種瀕死者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也帶著一種被靈魂深處的滔天巨浪拍得粉身碎骨後的麻木空洞,“……孤不聽子清……遠籌之忠言……”
    他抬起的手,指向這幽暗冰冷的荒穀,指向那些麻木癱倒的殘兵,指向這無邊無際的寂靜絕望。每一個字都仿佛沾著鄢水沉溺者喉管中湧出的帶血泡沫。
    “致……使……漢東十萬雄兒……盡……喪……於……夷——狄——蛇——虺——之……口!”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擠碎了他喉骨般的嘶鳴!帶著衝天的怨毒與悔恨,卻又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驟然吸空!隻剩下純粹的虛脫。
    屈瑕猛地回頭!不再看任何人!動作快得如同撲向燭火的飛蛾!那根冰冷懸垂的藤蔓瞬間被他雙手死死拽住!在所有人甚至來不及發出一絲驚呼、或鬥廉眼中那絲疲憊驚駭剛剛凝滯的瞬間!
    他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仿佛不是自縊,而是最後一次撲向那曾經被他蔑視的敵人!猛地將藤蔓狠狠纏住自己布滿血汙泥濘的脖頸!足下甚至帶著衝鋒決死的慣性!狠狠一蹬腳下的腐葉爛泥!
    “呃——嗬——!”
    一聲極其短促、被勒斷筋弦般的喉音!
    那堅韌的藤蔓驟然繃緊!承載了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統帥十萬大軍的大將全部絕望的重量!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緊絞聲!
    屈瑕那高大沉重的身軀被這致命一勒徹底懸離了地麵!如同一個醜陋的巨大掛飾,在山風穿過的幽暗古木下緩緩轉動……他赤裸的雙足無力地垂蕩著,踢蹬了兩下,便徹底靜止。那柄沉重的青銅重劍“荊裂”,從他手中滑落,“哐當”一聲砸在腐葉爛泥之上,濺起幾點腥臭的泥水……劍身那布滿裂痕和暗色血垢的劍麵,倒映出他懸掛在藤蔓上逐漸青紫的臉孔……和那雙至死未能合攏的、凝固著巨大悔恨與無垠黑暗的……眼睛。
    “莫敖——!!!”
    山穀口那片絕望的死寂,被這聲撕心裂肺的嘶鳴狠狠撕裂!
    緊接著是更深的死寂。
    鬥廉拄著那柄嵌著敵人頭皮的斷戈,霍然站起!他就那麽默默站著。冰冷山風吹過他布滿血汙刀痕、更染著屈瑕飛濺泥點的臉上,吹過他那身被撕扯得如同破爛布條般的灰色戰袍。那雙始終堅冰般的眸子,凝視著那在風裏輕輕晃動的龐大身影。
    一滴混合著塵土、汗水和某種更深沉物質的水珠,終於不堪重負地從他緊抿的唇角滾落,砸在腳下冰冷的腐葉上。無聲無息。
    他猛地轉身。
    不看那死去的屈瑕。
    不看那散落的殘兵。
    目光刺向幽暗峽穀深處……那通往楚國、通往郢都的……無盡血路。
    “走。”一個字。如同從凍土裏挖出的鐵屑。
    他率先邁步。跛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冰冷的腐葉泥濘裏,拖曳著那柄崩卷斷戈。腳步疲憊如山嶽拖行。身後,僅存的幾百名如同行屍走肉的楚軍敗卒,在短暫的死寂後,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拖拽,麻木地、踉蹌地、無聲地跟隨著那道沒入黑暗的灰色殘影。
    如同染血的行列。
    沉重的戰靴碾過深穀中那層厚達數尺、終年未曾清掃的腐爛積葉。枯枝在腳下爆裂發出空洞的脆響,碎裂的朽木紋路如同幹涸的血管,露出底下被雨水浸潤了不知多少年的墨黑色泥土,散發出更濃烈更陳舊的死亡氣息。每一腳下去,腐敗的枝葉都沉陷下去,又被粘稠的黑泥死死裹住,如同這片無名荒穀無聲地吞咽著所有踩踏其上的沉重腳步。
    隊伍沉默前行。無聲的悲歌在昏暗空氣中凝結,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武器無意中碰撞甲胄的沉悶鈍響點綴其間。鬥廉走在最前,他那雙曾緊握戰戈、斬殺無數強敵的手掌,此刻死死抓著那柄青銅斷戈的殘柄。戈頭鋒銳不再,唯留卷刃與崩口,其中一角還死死鑲嵌著那塊來自蠻王親衛的、深古銅色的頭皮與一小截辮子。每走一步,那戈柄沉重的斷裂處都深深陷進他掌心厚實刀繭深處,磨出更深的傷口,新鮮的血液滲出,沿著冰冷的銅杆滑落,在枯黃卷曲的腐葉上留下一個個暗色的斑點。
    他如同毫無痛覺。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峽穀的出口,那裏透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交接的微光。那片灰光,是他們唯一的燈塔,通向郢都,通向王庭……通向武王那張此刻不知會因狂怒還是痛惜而扭曲的臉。前方,就是那個等待審判的歸途。
    峽穀的風刮過,在他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佝僂的、破碎的影子。影子的盡頭,是幾百雙同樣絕望而麻木的眼,無聲地問著他:十萬英魂的喪鍾,三萬人獨活的罪愆,該如何背負?
    荒穀無言,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在枯骨般堆積的落葉上越沉越深,留下無數道染血的泥濘痕跡,指向那個尚不知名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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