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彭水沉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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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水,是一條被南地悶熱蒸騰出腐爛氣息的濁流。兩岸不是常見的肥沃田壟,而是大片大片深陷泥濘的沼澤。黝黑的水流緩慢如凝結,倒映著灰沉沉的天幕,水麵上蒸騰起薄而黏膩的灰綠色瘴氣,如同無數糾纏的死魂。朽爛的水草根莖和不知名的動物浮屍在岸邊淤積,散發出濃鬱的腥臭,引來密集成團的蚊蚋,嗡鳴聲如同惡咒低語。沉悶!窒息!整片水澤如同巨大的腐屍腔腹,貪婪地吞吸著闖入者的精力與銳氣。
楚軍先鋒營盤,就紮在這腐水之畔相對高燥的幾片土丘之上。土丘間狹窄的緩坡也被迫擠滿了簡陋的營帳,彼此之間毫無縱深可言,隻勉強容出一條僅容兩馬並行的泥濘小道。泥水浸透了楚軍士卒的草鞋褲腿,濕熱粘膩如同跗骨之蛆。連日跋涉的勝利與凶戾,在這死水惡沼前,也被濕重的空氣一點點侵蝕、瓦解。
屈瑕的中軍帳勉強高出營盤數尺,門簾半卷,也擋不住那股悶臭的熱氣灌入。帳內,酒氣衝人。幾張充當臨時案幾的原木板上,歪倒著數個粗糙的陶罐,殘存的渾濁酒液淌下來,在泥地上積出一小片汙濁。屈瑕斜倚在鋪著虎皮的座椅上,玄甲半卸,赤著精悍的上身,幾道深色的陳年舊疤和新鮮的淤青在汗濕的皮肉上顯得格外猙獰。他手裏攥著一個半滿的陶罐,眼神有些散,盯著帳外那片讓人生厭的灰綠水澤,嘴角卻掛著一縷誌得意滿的冷笑。
“破絞……斬鄖!”他咕噥著,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漿,喉結滾動,“楚之鋒銳……試問這漢東……誰可當之?嗯?”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空蕩蕩的帳內宣告。
昨日疾風驟雨般的殺戮仿佛還在眼前閃回。他猶記得鬥廉那灰影以何種決絕的姿態撞破鄖軍轅門,戰馬鐵蹄踏碎營中拒馬的轟響……鄖子仲盧那身華貴卻笨重的甲胄在驟然遇襲時驚惶回身,青銅獸吞口在火把映照下扭曲的表情……鬥廉冰冷的劍鋒以何種刁鑽的角度穿過層層護衛的縫隙,如同毒蛇噬頸……頭顱衝天而起時那溫熱血雨噴灑在臉上的粘膩感!
更忘不了那個叫囂“深溝高壘”的鄖國大夫程文龍!就是此人險些壞了大事!在混亂的敗軍中竟還想著聚攏殘兵往鄖都方向跑……當自己親率精銳攔住那支倉惶西竄的殘部,程文龍那柄繡花般的佩劍劈來時的狂怒眼神……青銅斧鉞撕裂皮甲、斬斷臂骨、最終重重劈開他喉管的快意……破碎喉結帶著那文臣慣有的、自以為掌控一切的傲慢表情飛離身體……那截染透了墨色汁水與猩紅鮮血的脖頸,在他馬蹄下最終被踏成肉泥的鈍響!
“哈!”屈瑕忍不住發出一聲沉悶的幹笑。又灌了一口酒。酒水沿著他下巴棱角滴落,匯入胸膛汗水和血汙交織的溝壑裏。破絞、破鄖!楚軍前鋒所至,城破國滅,屠酋戮相!何等快意?何等功業?那柄昨夜才痛飲鮮血的青銅闊劍,此刻斜斜靠在他腳邊,沉重的劍鍔觸手可及,冰涼堅硬,如同他此刻膨脹的心境——膨脹得幾乎要撐破這副血肉皮囊!
什麽羅侯?不過是聽到絞、鄖噩耗便幾乎要尿了褲子的可憐蟲罷了!逃?能逃到哪裏?隨國?隨地遲早也是他屈瑕麾下鐵蹄踏碎的一塊墊腳石!這彭水惡沼,不過是他席卷漢東、成就赫赫戰功過程中,一處令人不悅的汙點,僅此而已!
酒意混雜著蒸騰的濕氣,讓他覺得有些悶得發慌。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那裏似乎還殘留著程文龍喉間滾燙血液的觸感。勝利!純粹的、血腥的勝利,讓他周身每一塊骨骼、每一條筋肉都在酣飲狂歌之後,沉浸在懶洋洋的麻痹與掌控一切的絕對自信之中。這險惡的彭水?不過是讓他暫且歇息片刻,等待更大獵物露頭的獵場而已。
此刻,在楚軍營盤遠處,彭水的另一側。名為鄢水的一條更狹窄、流速更急的支流匯入彭水,在河灣處硬生生擠出一片狹長陡峭的石崖。崖壁如刀劈斧削,濕滑的水線在石壁上留下深黑色的苔痕,高處的岩石縫隙裏扭曲地生長著帶刺的灌木。就在這片看似絕地、難以攀援的石崖頂部,一片片偽裝極佳的簡易箭棚悄然矗立。箭棚由砍伐的粗大毛竹搭建,覆滿新鮮帶泥的苔蘚、灌木枝條、與河泥顏色相近的腐爛藤蔓,巧妙地融入了崖壁的背景。
箭棚之下,數百名羅國銳卒伏低身子。他們大多赤裸著粘膩著泥水的上身,目光如鐵鉤,死死盯著崖下河道與對岸楚軍營盤。每人身旁放著一張製作精良、堅韌異常的柘木重弩。弩臂厚實,繃緊的牛筋弩弦在沉悶濕熱中發出微微震動的低沉嗡鳴。泛著烏沉沉暗青色澤的粗大弩箭被小心地碼在身側箭槽裏,倒鉤狀的鋒刃邊緣隱約可見墨綠色的幹涸痕跡——毒!
羅國大夫郭伯加,一身便於行動的緊身皮甲,甲葉上也塗滿汙泥偽裝。他此刻就伏在箭棚邊緣,半個身子幾乎探出崖壁。他眯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上新添的、被蚊蟲叮咬出的腫包,目光銳利如鷹隼的瞳孔,緊緊攫住河對岸楚軍營盤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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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悶死人了……”一個年輕弩手低聲咒罵著,抹了一把流進眼睛裏的混合著汗水和泥水的渾濁液體。
“噤聲!”郭伯加聲音不高,卻帶著岩石般的冷硬壓迫感。他沒有回頭,依舊死死盯著對岸。他能清晰地看到楚軍前哨輕騎在泥濘的河灘試探性地來回奔馳,濺起渾濁的水花。也能看到高處楚營轅門外豎立旗杆上飄揚的、代表先鋒大將屈瑕姓氏的旗幟——那旗幟仿佛沾染著鄖國國君的血汙,在濕重的空氣中無力地垂落又揚起。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殘酷的笑意。一切如同推演。
“驕兵必死。”他對著身後這片潛伏的殺場,一字一頓吐出這四個沉重的鐵砣,“楚人連破兩國,屠城斬首,其銳氣……已臻極致!屈瑕那柄飲血的劍……重了!他的眼睛……瞎了!”他猛地攥緊拳頭,“他隻盯著羅侯想逃,卻不知自己……已被釘死在這片爛泥地裏!隻等……那柄來自背後的刀!”
他抬手,指向崖下狹窄河道旁那幾處搭建最粗糙、幾乎毫無防護的楚軍營寨,那裏隱約能聞到隔著河飄來的食物與酒液混雜的氣味:“看到了嗎?他們毫無防備!連斥候都懶得放出三裏!這就是極致的驕橫!這是……我們的機會!”
“勁弩八百,”郭伯加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融化在崖頂潮濕的風中,“每一支箭頭都淬過毒沼裏的藍腹石龍子毒涎!五步之內,見血封喉!”他眼中閃爍著獵人終於等到獵物踏進陷阱致命區的瘋狂精光,“給老子憋死了!等到那蠻王的消息!等到楚人……自投羅網的那一刻!讓他們這趟南征的盡頭……就在這彭水爛泥裏!”
夜,更深了。彭水的腐臭氣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鑽過帳簾縫隙纏上帳內每一個人的呼吸。幾盞獸油燈的火苗在渾濁黏膩的空氣裏搖曳不定,掙紮著發出微弱昏黃的光,將屈瑕斜倚在虎皮椅上的巨大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潮濕的帳壁上,如同蟄伏的、隨時欲吞噬一切的凶魔。
帳外突然響起輕微卻急促的甲片摩擦聲!一道灰撲撲的身影,帶著一身泥漿與濕寒的水汽,無聲且急速地闖入帳內!是鬥廉!
他根本沒有在意屈瑕半醉半醒的狀態,更無視帳內那股濃烈的酒氣與頹廢氣息。他直接單膝跪倒在屈瑕案前不遠處的泥地上,冰冷的甲葉砸出沉悶的聲響,激起幾點濕泥濺上屈瑕赤裸的腳背。
“先鋒!”鬥廉的聲音不高,卻像繃緊的弓弦在震顫,每一個字都帶著穿透濕悶空氣的銳利,“羅侯遣使勾結西南深山的‘鬼麵蠻王’——我斥候探得確鑿!蠻兵已動!其山地步卒如猿猱攀援,恐不出五日,必襲我軍後方!彼時蠻兵封喉於後,羅軍扼險於前……”他猛地抬頭,冰冷的眼眸深處跳躍著獸性的凶光與壓抑的急切,“我軍被困此泥淖絕地!腹背受敵!插翅難飛!先鋒!此時若不當機立斷!速速——渡河!強攻羅軍鄢水防線!破其險阻!撕開活路!則吾輩皆要困死於此!”
他的語速極快,清晰分明,字字如錐!帶著戰場上嗅到致命危機的野獸本能!那雙眼睛,沒有半分遊移,死死釘在屈瑕模糊醉意的臉上。
帳內死寂一瞬。隻有燈芯在油垢中輕微的“劈啪”聲。
屈瑕似乎被這驟然的闖入與急促的警示攪動。他緩緩掀起沉重的眼皮,眼中醉意迷蒙,深處卻跳躍著一種因勝利無限膨脹、剛被強行打斷而產生的、極端不耐煩的暴戾火星。他仿佛過了好一會兒才分辨清眼前說話的是誰,待聽清那“蠻兵”、“絕地”等字眼時,嘴角竟一點一點向上拉扯,牽出一個極端詭異、混合著輕蔑與狂躁的獰笑!
“嗬——哈哈哈……”他喉嚨裏滾出的笑聲幹澀刺耳,帶著濃重酒氣,“蠻王?山中野人……也敢稱王?也配……阻我刀鋒?”他搖搖晃晃地坐直了些,抓起案上那個半空的陶罐,粗暴地灌了一口,渾濁的酒液沿著嘴角流下,滴落在汗濕鼓脹的胸肌上。他伸出沾滿酒漬的手指,直接戳向鬥廉的麵門——那指甲縫裏還殘留著不明的暗紅色汙垢!
“鬥廉!”屈瑕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鑼嘶鳴,震得帳頂灰塵簌簌而落!臉上那份殘存的、名為“同袍”的溫存假麵被徹底撕碎,隻剩下赤裸裸的居高臨下與被違逆的憤怒,“你……是被這臭水泡壞了腦子不成?嗯?!自離郢都!”他猛地拍了一下案幾,罐子傾倒,殘酒嘩啦流了一地,“破絞!如斬枯枝!滅鄖!如屠豬狗!絞城杜猛雄的首級還在老子帳外懸著風幹呢!!鄖國仲盧、程文龍的屍體都喂了彭水的王八!!楚兵鋒銳——!”他吼聲震耳欲聾,帶著睥睨天下的癲狂,“五十萬雄兵踏過來,漢東列國哪個不是土雞瓦狗?!!”
“一個小小的羅!一撮躲在石縫裏的蠻子?!也配讓老子屈瑕——倉皇渡河?!”他猛地起身!沉重的身軀帶動椅子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一手抄起倚在腳邊那柄厚重的青銅闊劍!劍未出鞘,卻帶著森然煞氣壓向跪地的鬥廉!“你整日裏戰戰兢兢、危言聳聽!是何居心?!亂我軍心?!”他血紅布滿血絲的醉眼死死盯著鬥廉,仿佛在看一個背叛者,“給老子——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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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手一揮,那動作飽含不容置疑的狂暴意誌:“本帥自有決斷!此刻……當按兵休整!將士們連日征戰,正需緩氣!羅蠻跳梁小醜,何足掛齒?!待本帥探明羅軍破綻……大軍一動,碾碎他們如碾臭蟲!滾——!!”最後一聲,如同霹靂炸開!
鬥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依舊單膝跪在那裏,指甲深深摳進泥地,肩膀因壓抑到極點的狂暴與怒其不爭而微微顫抖。但那顆頑固的頭顱卻抬得更高了!眼中再無絲毫退讓,隻有一片徹底冰寒的決絕!他無視那幾乎要壓在自己鼻梁上的重劍,無視屈瑕噴在自己臉上帶著酒氣和血腥味的熱氣,聲音反而壓得更加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雪前最後一絲凝固的空氣:
“不可!先鋒!”每一個字都如同凍硬的石子砸在泥地上,“彭水側畔,灘闊泥深!此間營盤狹窄,三麵環水,一麵靠山!形如……死牢巨甕!絕非大軍久駐之地!那蠻兵熟知路徑,若趁機翻越後山,扼守隘口,與羅軍前後夾擊……”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鏈,要將屈瑕這頭失控的凶獸強行拖回現實,“則吾等十萬楚甲……真成甕中之鱉!刀俎魚肉!請先鋒……即刻移營高處!或……速渡彭水!強攻羅寨!必破其一,方能跳出死局!遲——則晚矣!”
屈瑕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下一刻,轉化為一種被螻蟻反複挑釁尊嚴的狂暴盛怒!血色湧上他脖頸和臉頰!那些虯結的筋脈如同青色毒蛇在皮膚下賁張蠕動!他握著劍柄的手猛然收緊,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你——!”他身體微微前傾,噴吐出的字眼裹挾著濃烈的死亡氣息,“鬥廉!你一而再!再而三……頂撞本帥軍令!蔑視本帥威儀?!!”那雙被酒精和傲慢徹底蒙蔽的赤紅眼睛,凶暴地掃過帳內角落幾名低眉順眼、噤若寒蟬的親兵侍衛,“都聾了嗎?!本帥昨日號令——安在?!”
一名侍衛統領臉色慘白如紙,下意識握住腰刀刀柄,喉嚨裏發出恐懼的吞咽聲,卻不敢上前。
屈瑕猛地瞪過去一眼,那眼神比刀還利!
侍衛統領一哆嗦,幾乎是滾爬般上前一步,聲音發顫卻不得不高喊:“昨日先鋒嚴令……全軍休整!有……有再諫言進兵擾大帥休養者……斬!”
“斬——!!!”屈瑕借著這侍衛統領的口,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嘶吼!這吼聲飽含著他被再三冒犯的無上權威!混合著酒精在血液裏蒸騰出的狂亂殺機!徹底衝垮了最後一絲名為“理智”的堤壩!
“聽見了嗎?!斬——!!!”他手中青銅闊劍的劍柄末端,狠狠頓在泥地上!發出一聲沉猛如重鼓的悶響!整座大帳仿佛都被這一聲“斬”震得搖晃起來!獸油燈火猛然一陣急促跳動!光影在屈瑕那張扭曲猙獰的臉上瘋狂跳躍!如同燃燒的地獄魔神!
帳內死寂得如同墳墓。隻有彭水瘴氣無聲鑽入帳內的微響,和他那如同破風箱般的粗重喘息,在凝固的空氣裏格外刺耳。他血紅的眼睛,死死鎖在依舊單膝跪在泥濘中、背脊挺直、沉默如鐵石般的鬥廉身上!
帳外,值哨的軍司馬聽到了那一聲裂帛般的“斬”字。他手按著腰間的環首刀柄。冰冷的目光掃過刀鍔上幾道難以擦拭幹淨的、暗紅色的凝固痕跡。他緩緩抬頭,望向那片彌漫著不祥氣息的灰綠色瘴氣深處。一支被勁弩射穿的楚軍斥候箭矢半埋在泥漿邊緣的腐草中,箭翎輕微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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