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新君刃·斷親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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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的宮闕深處,那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鬆脂、草藥與某種更深沉、更陰冷的腐敗氣息交織的氣味,終於被新點燃的、帶著辛辣草木氣息的驅邪香勉強壓了下去。巨大的玄色棺槨停在正殿中央,覆蓋著象征王權的蟠龍赤幡,冰冷的青銅獸吞在燭火下反射著幽光。殿內跪伏著黑壓壓一片素縞臣子,壓抑的嗚咽聲如同地底暗流。
太子熊貲——如今已是楚文王——端坐於新設的、尚未坐暖的王座之上。那身玄底赤紋的嶄新王袍沉重地壓著他年輕而略顯單薄的肩膀,袍服上繁複的蟠螭紋在跳躍的燭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動。他臉上沒有初登大寶的意氣風發,隻有一種被巨大悲痛和更沉重責任壓榨出的、近乎僵硬的蒼白。那雙曾燃燒著雄心與熱血的眼,此刻深陷在眼窩裏,目光越過殿中肅穆的靈柩,投向殿外更幽深的黑暗,仿佛在尋找父親那頂被壓碎的玄鐵血冕最後碎裂的軌跡。
“拜——!”司禮官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階下群臣,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整齊劃一地俯首叩拜。額頭撞擊冰冷玉磚的聲音沉悶而密集,匯成一片壓抑的潮聲。
“吾王——萬年——!”
聲浪撞上高聳的殿柱,又沉沉地跌回地麵,激起更深的死寂。
文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王座扶手上冰冷的玄玉螭首。那玉質溫潤,觸手卻冰涼刺骨,如同父親最後僵硬的指尖。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掃過階下匍匐的身影。鬥伯比蒼老的頭顱垂得最低,白發在素縞映襯下如同秋霜。屈重跪在武將前列,背脊挺直如槍,新賜的上大夫玄端深衣掩不住他周身那股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帶著鐵鏽與血腥的凜冽殺伐氣。
“諸卿……平身。”文王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初掌權柄的幹澀,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內的沉悶,“父王……歸天……漢東……未靖。”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在喉嚨裏艱難地打磨過,“屈重……忠勇可嘉,臨危定策,保我大軍不失……擢上大夫,領……郢都衛戍。”
“臣……謝王恩!”屈重重重叩首,額頭觸地有聲。起身時,那深潭般的眼中並無太多喜色,隻有一片沉凝如鐵的決然。
就在這哀思與新權交織的凝重時刻,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一名近侍趨步而入,雙手高舉一份帛書,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啟稟大王!羅國……羅侯瑤……遣使奉表!貢……犀角十對,翠羽百翎,吉金千斤!稱……永世臣服!歲歲來朝!”
“羅……貢?”文王那深陷的眼窩裏,驟然爆射出兩道精光!如同沉眠的火山被猛地注入滾燙的岩漿!那份被巨大悲痛和沉重國事壓抑已久的、屬於熊氏血脈深處的凶戾與征服欲,如同掙脫枷鎖的猛獸,瞬間衝垮了臉上的蒼白與僵硬!
他猛地從王座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險些拂滅近旁的燭火!
“好!好!好一個羅瑤!”文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嘶啞,在空曠的靈堂裏顯得格外突兀刺耳!他幾步走下丹墀,一把抓過那卷貢表,目光灼灼地掃過上麵羅列的金玉名目,仿佛那不是貢單,而是羅國俯首稱臣的契約!
“破絞!滅鄖!降隨!今羅亦俯首!漢東……盡入吾囊中!”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視階下群臣,那眼神燃燒著一種被勝利和野心徹底點燃的狂焰,“寡人……甲兵百萬!糧秣如山!此等威勢……豈可困守荊蠻?!”他手臂猛地一揮,指向遙遠的北方,仿佛要撕裂那殿宇的穹頂,“當提雄師!耀武——中原!飲馬黃河!問鼎——周室!諸卿……以為如何?!”
那“問鼎周室”四字,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殿內燭火狂搖!階下群臣無不悚然變色!連覆蓋棺槨的蟠龍赤幡都似乎被這狂言激得無風自動!
“大王——!”一個蒼老卻異常沉穩的聲音,如同冰水澆在滾石上,瞬間壓下了那狂熱的喧囂。
鬥伯比排眾而出。他依舊穿著素服,身形枯槁,如同一截被風霜侵蝕千年的老鬆。他抬起那雙深陷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毫不避諱地迎上文王那燃燒著野心的灼灼目光。
“東方諸侯……雖一時懾服,然其心……未死!根基……未拔!”鬥伯比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釘,敲在文王狂熱的鼓麵上,“漢水之西!申!鄧!二國……扼我咽喉!控我西進要道!其地富庶,其兵精悍!此二國不除……大王欲圖中原?無異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虛空中重重一點,仿佛點在地圖那至關重要的隘口之上:“大王!必——親率王師!先伐申!鄧!拔此眼中釘!肉中刺!斷其臂膀!絕其後援!掃清西顧之憂!方可……傾國之力!逐鹿中原!此乃……定鼎之基!不可……不察!”
“鄧……”文王臉上那狂熱的火焰驟然一滯!如同被潑了一瓢冷水,扭曲了一下,顯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撞在王座的基座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狂放的姿態收斂了,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和掙紮,“鄧侯……乃……乃寡人外祖……母後……鄧曼……之……母國……此等血脈至親……如何……加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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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脈?至親?”鬥伯比嘴角扯動了一下,那笑容冰冷而苦澀,如同刀鋒刮過冰麵,“大王!圖王霸之業者……眼中……何曾有親?心中……何曾有鄰?!”他猛地踏前一步,那枯瘦的身軀竟爆發出驚人的氣勢,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鍾震響,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殘酷現實,狠狠砸向文王!
“臣聞!東海之濱!齊桓公小白!拜管夷吾為相!尊王攘夷!其誌……豈在區區東海?!其刀鋒所指……正是這中原膏腴!列國諸侯!今齊人厲兵秣馬,虎視眈眈!其勢已成燎原之火!大王!若此時因區區血脈之親,而縱鄧、申坐大!坐視其與齊勾連!待齊人鐵蹄踏破泗水!吞並魯宋!兵鋒……直指漢水之時!”鬥伯比眼中寒光爆射,直刺文王眼底深處,“大王……縱有百萬甲兵!可能擋得住那挾吞並列國之勢、如日中天的……齊之霸業洪流?!到那時……荊楚……恐非大王之荊楚!而是……齊人砧板上的魚肉!大王今日不取鄧申……他日……必為齊人所並!悔之……晚矣——!!”
“管夷吾……齊桓公……吞並列國……”文王喃喃自語,鬥伯比描繪的那幅恐怖圖景,如同最陰冷的毒蛇,瞬間鑽入他因野心而滾燙的血液!齊國那柄懸於頭頂的利劍,遠比“外祖”二字帶來的溫情羈絆更加冰冷刺骨!他猛地抬頭,眼中最後一絲掙紮的溫情被徹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又被點燃的、更加狂暴的決絕火焰!
他不再看那冰冷的棺槨,不再想母親鄧曼那雙仿佛能穿透生死的眼。他的目光越過鬥伯比蒼老而堅毅的麵孔,如同穿透了殿宇的阻隔,死死釘在西方那片富庶而危險的疆土上!
“傳——寡人令!”文王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冰冷決絕,在肅穆的靈堂裏轟然炸響,震得覆蓋棺槨的赤幡都劇烈一顫!
“鬥祈!鬥舟!為先鋒!遠章!護駕中軍!”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象征著新君權柄的青銅長劍!劍鋒出鞘的龍吟之聲,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嗚咽與低泣!“點兵——十萬!克日……西征——伐——鄧——!!”
劍鋒所指,寒光凜冽,映照著棺槨上蟠龍赤幡那刺目的猩紅,也映照著新君眼中那再無半分猶疑、隻剩下冰冷征服欲的……斷親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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