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牛角歌·鐵甲裂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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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雄師如鋼鐵洪流碾過新鄭古道。車輪滾滾,二十萬鐵甲卷起的紅塵遮蔽了初冬慘淡的日光,凍土在馬蹄與輜車銅轅的踐踏下呻吟。玄色蟠龍大纛在前引路,齊桓公端坐青銅戰車之上,包著犀皮的沉重車轅在顛簸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目光如鷹隼,掃過前方被大軍鐵蹄踏得一片荒蕪、裸露出灰色堿土的田野,焦黑的灌木枯枝歪倒路旁。
驀地!前方開闊地上,一片稀薄的煙塵引起了桓公的注意。那並非大軍過境卷起的黃龍,而是幾縷青煙混雜著灰白塵屑,在荒原上嫋嫋盤旋,倒有幾分煙火氣。再近些,隻見百餘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正埋首於枯黃稀疏的草根間緩慢移動。牛群中心,一個身披打滿補丁、混雜著深淺不一褐色、邊緣被荊棘勾拉出破爛絲縷的粗麻短褐的身影,背對著浩蕩軍陣,兀自倚在一塊飽經風霜、布滿孔隙的青黑磐石旁。
寒風嗚咽,卷過荒野碎石。桓公皺了皺眉,隨行軍士已手按腰刀,正要上前驅趕——那牧人竟恍若未聞身後萬千甲兵鐵蹄雷鳴!兀自從身旁枯草根中撈起一根灰黃彎曲、顯然不久前才從死樹上掰下的枯牛角!
“嗚——嗚——嗡——嗡——”
一聲粗糙、沙啞、甚至帶著些走調的牛角號聲,竟毫無征兆地撞破了肅殺的行軍喧囂!那不似悲歌,更無哀婉,倒像一塊生鐵在粗礪石麵上摩擦!牧人頭也不回,反手掄起一根被磨蹭得光滑溜的朽木短棍,對著腳邊一塊灰白石頭不疾不徐地敲打起來!
“梆——!梆梆——!”
沉悶的敲擊如同野寺孤鍾,穿透了風塵!那牧人猛地挺直了脊背!破舊短褐下精瘦的筋骨如虯枝賁張!他仰首,對著鉛灰色的蒼茫天際,竟開口放歌!聲音嘶啞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如同撕裂布帛,混雜在牛角沉鬱的嗡鳴與朽木的敲擊聲中,砸在每一名齊軍的耳鼓上!
“南——山——燦兮!白石——爛——!
中——有鯉魚——尺——半長!
生——不——逢!堯舜——禪——!
褐——衣才——到——膝彎——!
半——碗粟——飯——咽寒——夜——!
長夜——漫——漫——哪年——旦——?!!!”
每一個字都似粗糙的石塊,裹挾著冰碴沙塵!那破鑼嗓子在寒風裏拖曳出刺耳的回響!尤其是“堯舜”二字,被他如同咀嚼著仇敵的骨血般,從喉腔深處狠狠擠壓出來,帶著一股燎原的野火!更兼“長夜漫漫”那一句,簡直是絕望的嘶嚎!穿透戰旗獵獵、甲葉鏗鏘,直刺中軍大旗之下的——桓公耳中!
齊桓公的臉色瞬間陰沉如鐵!這怪誕歌謠的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在扇他這位新晉霸主的耳光!他猛一抬手!身後如林的戰車驟然止步!金屬的刮擦聲刺耳!
“去!把那……狂悖刁民——給孤——抓來!!!”
數騎親兵如離弦之箭!戰馬怒嘶!鐵蹄踏碎凍土冰棱!瞬間撲至!兩名悍卒如鐵鉗般左右夾持!猛力一拽!那牧人如同一個輕飄飄的草捆,驟然從牛群邊被拖離!腳下踉蹌帶起一片嗆人的灰塵!但他臉上竟無半分尋常野夫驟然見王師的驚駭失措,隻有塵土沾麵下,那雙異常平靜、深如寒潭的眼睛!
他被一路拖拽,靴底在凍硬的地麵上刮出兩道深痕,停在齊桓公青銅高車的車轅之下。巨大的車輪旁嵌的饕餮獸吞猙獰地俯瞰著他破舊的衣衫。
“何方野奴?報上名姓!”桓公俯視著腳下這如同螻蟻般的短褐身影,聲音冰寒刺骨。
“衛國——浪蕩草民……”那人抬起頭,任由風沙撲麵,聲音竟清晰而穩定,“寧戚!”兩個字擲地有聲。
“放牧賤夫——!”桓公猛地一拍車軾!震得包金銅獸吞嗡嗡作響!“安敢以穢詞褻語——譏諷時政?!!”
“小人豈敢?”寧戚甚至微微仰起臉,目光不避鋒芒地迎向車駕之上那君王的怒容,“小人不過……野地放牛……一腔渾濁氣悶……隨口唱唱自家腹裏饑餓寒冷……焉敢……論政?”
“好個饑餓寒冷!!”桓公怒極反笑,笑聲震得附近戰馬微微驚躁,“今上聖明天子在洛邑!寡人執王旗率諸侯鎮服四方!百姓樂業!草木逢春!此正乃舜日堯天!如日中天!汝竟敢唱——‘不逢堯舜’?!唱——‘長夜無旦’?!!”他身體前傾,龐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寧戚籠罩,“這——還不是譏刺?!!”
“堯舜之世?”寧戚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譏誚的光芒,“小人雖野,也聽村老偶傳……十日一風,五日一雨,耕田鑿井,帝力於我有何哉!”他話音陡轉,平靜如水下暗藏漩渦,“而今……天子令不出洛邑!諸侯視盟誓如蔽履!旬月之間……魯盟未冷……宋即背命!刀兵又起!田裏荒廢!野有餓殍……”他猛地抬手,指間沾著草屑泥土,遙點桓公身後那片連綿無垠、戈矛反射著寒光的鐵甲叢林,聲音陡然拔高,如斷弦利刃!“明公管這等……鐵蹄踏斷禾苗!軍資榨盡民膏!旌旗蔽日而炊煙欲絕……也叫——‘舜日堯天’?!也叫——‘百姓樂業’?!!小人愚魯……實在……不識……這等煌煌‘時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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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稍頓,目光掃過車駕左右那些或驚怒、或沉思的齊國重臣臉上,最後又落回桓公那張因極怒而扭曲的、幾乎滴血的鐵青麵孔上:
“小人隻聽過一句——仁者……王天下!力者……霸一時!假天子斧鉞行殺戮征伐……以力服人者……終非心服!”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扯,“與唐虞垂拱而治……不知……孰高?孰低?小人不識……還請明公……教我?!”
每一個問句!都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紮在齊桓公權傾天下的霸業豐碑之上!撕破那層剛剛披上的“尊王”錦繡外衣!直刺其赤裸裸的……以力稱霸的本質!
“匹夫——放肆——!!”齊桓公再也無法壓抑!那口在胸中翻騰的鬱血幾乎衝破喉關!額角青筋如怒龍暴起!他猛地攥緊佩劍劍柄!劍刃抽出半寸!寒光映著他燃燒的瞳仁!“侮慢君上!褻瀆王旗!抗拒諸侯!樁樁死罪!左右——給孤——斬了他——!!!”
“諾——!!!”
數名執戟甲士如嗜血猛獸!轟然應諾!如狼似虎撲上!沉重的戟杆狠狠砸在寧戚膝彎!將他踢翻在地!泥水瞬間糊滿那件原本就汙穢不堪的短褐!冰冷的戟尖瞬間交叉!死死壓住他的後頸、肩膀!沉重的力道幾乎要將他那顆清瘦的頭顱按進冰冷刺骨的爛泥裏!一名刀斧手已從身後轉出!厚重鋒利的青銅鉞斧高高掄起!雪亮的刃口在慘淡日色下炸出刺目的寒芒!隻待桓公最後令下!
冰冷泥土的腥氣和鐵器生冷的味道衝入寧戚的鼻腔。他的臉緊貼著凍土,沾滿泥漿,那雙深如寒潭的眼,卻穿透塵埃,平靜地、死死地、倒映著灰白天空中那如墨點般盤旋不去的幾隻寒鴉。
“主——公——且慢——!!!”
一聲嘶啞急吼撕裂殺機!隰朋!這位素來以穩健著稱的上卿,竟踉蹌著撲出文臣隊列!以額重重叩在車轅旁冰冷的泥漿中!聲帶被巨大的驚恐扼住,發出破聲:
“誅一——野夫——不過翻掌……然此獠——罪不在身……而在……那村野歌謠!誅其身……亦滅其歌……”隰朋猛地抬頭,臉上是縱橫的泥水與汗水,雙眼布滿血絲,“殺之——立威……恐坐實……其‘桀紂’之言!更塞……天下……黎庶……仰望……歸心之路——!!!主公……三思——啊——!!!”
“村野匹夫……其論雖狂……非無理路……”管仲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如同從地底縫隙鑽出的風,緊隨著隰朋的哀告響起。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眸落在寧戚臉上,“此狂歌誕語……道盡……兵興歲荒……吏治衰弛……實乃……警世鍾聲……醒世直言!”管仲枯枝般的手指無聲地點向腳下被千軍萬馬碾出泥濘的衰草,“殺之……不過滅一喉舌……用……之……或可礪霸主之刃!”
桓公眉頭擰成死結!胸膛劇烈起伏!怒目瞪向管仲:“仲父糊塗?!召此村夫登大夫之堂?!豈非令卿等珠玉……蒙塵?!”
“明公——!”管仲陡然踏前一步!聲音不高,卻似洪鍾在眾人心口撞響,“賢才何拘出身?伊尹起於莘野!傅說……興於版築!今日群雄逐鹿——豈容一錐一刃……遺於鄰邦?!若縱其入楚奔秦……他日……必為我齊——心腹巨患——!!!”
最後四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齊桓公最敏感的神經之上!他那雙燃燒著無盡怒火的眼睛,驟然掠過一絲驚悸!如同最精明的獵人,看到了毒蛇悄然爬上腳背的冷鱗!
死寂!唯有曠野寒風嗚咽!那高舉的青銅鉞斧刃上,凝結的水汽化作一滴微小的冰珠,“嗒”一聲滴落在寧戚頸側冰冷的泥地上,滲入灰土。
“……鬆綁!”一個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不甘被強行按下後的沙啞餘音。
壓在後頸、肩頭的冰冷鐵戟驟然移開。寧戚被兩名甲士粗暴地架起。他那身浸透泥漿的短褐貼在身上,冷得像冰,破爛的襟擺滴著泥水。
齊桓公陰鷙的目光如同毒蛇鎖住獵物,上下掃視著這狼狽不堪的身影,最終極不情願地從齒縫裏迸出命令:
“賜……下大夫緋袍冠帶!即刻——更衣!”
幾個士卒捧上簇新的緋色深衣大夫袍服和鑲玉玄端冠冕,在刺骨寒風裏飄動。寧戚默默接過那象征著齊國大夫之尊的緋袍,觸手沉重光滑,是與他身上粗礪短褐截然不同的冰涼絲滑。泥水從他赤裸沾泥的腳踝滴落,在冰冷凍土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印記。他沒有立刻換上,隻是深深吸入一口混雜著鐵鏽與凍土氣息的寒冷空氣,抬起頭,目光越過齊桓公冰冷審視的麵孔,落向那無垠的、被大軍鐵蹄踏得衰敗的荒原盡頭。
轅門之內。連綿營盤中心那口巨大的行軍銅爐燒得正旺。赤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焦黑厚重的爐壁,爐腔內熔化的銅汁發出沉悶的“咕嘟”聲,暗金粘稠,散發著灼人的熱浪與硫磺般的金屬腥氣。爐壁龜裂的縫隙中,絲絲縷縷白熾熔化的金屬液蜿蜒滲出,如同熔岩灼燒著爐台下早已千瘡百孔的夯土地麵,騰起嫋嫋藍煙,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那升騰的熱氣與荒野牧歌消散處尚未完全冷卻的炊煙……在這片被戰火反複揉搓的大地之上,無聲地交匯、碰撞、最終……消融於同一片肅殺的晚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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