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熒惑西墜·王旌東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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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華如刃,劈開了柯地荒原的暗沉。宋桓公猛地將手中殘酒灌入口中,滾燙的燒灼感隻餘一線冰冷的苦澀,順著喉嚨滑入肺腑。他甩掉沉重的犀皮兜鍪,赤足踩在沁涼濕重的營前凍土上,冰寒之氣沿著足底直鑽骨髓。遠處,齊軍營盤壁壘如連綿起伏的墨色山巒,在月光下盤踞靜默。營盤中央,那麵高聳的玄色蟠龍大纛在風中卷動,如同巨獸猙獰豎起的脊鰭。營寨深處,燈火連綿如赤火星河,隱約可聞沉重甲兵巡邏的金屬撞擊聲,似巨獸沉睡中磨牙吮齒的微響。更遠處,陳、蔡、邾各營星火點點,卻如環繞巨獸足下瑟瑟發抖的螢蟲,黯淡無光。
    “強齊……真乃噬骨之強……”宋桓公喃喃低語,夜風灌入他鬆敞的衣領,激起一層細密的寒栗。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玉韘,玉質冰涼硌指。目光追隨著那片幾乎覆蓋整片天宇的黑沉齊營,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寒意如同冰冷的蟒蛇,纏繞著心髒緩緩收緊,收緊……呼吸間仿佛都帶著血腥的鐵鏽味。“今日盟主……明日……其鯨吞虎噬之牙……安肯……隻咬魯肉?!”他猛地仰首,望向漆黑夜空中高懸的那輪慘白月輪,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如同寒夜孤狼:
    “嗟彼!煌煌大日兮……行將……西——墜!
    群星……零落四野兮……徒耀……其微光!
    唯彼!熒惑熒惑兮——” 他的手指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顫抖著戳向東方天際一顆異常紅亮、狀如滴血殘瞳的星辰熒惑即火星,古人視主兵禍),“獨踞中天!!其芒……似燃!其焰……欲——流!!其光……如熾——烙!!勢將……吞……遍野辰宿——!豈非……自……有……天——意——?!!!”
    最後一個字音未散!月光青灰的陰影中,一道低沉的聲線如地縫中鑽出的毒蛇,悄然貼上耳畔:
    “主公……豈非……為那……齊之……噬日之焰……憂懼……至此乎?”
    宋桓公悚然一驚!猛地回身!寒月冷光照出那人輪廓——大夫戴叔皮,立於營門旗杆的深長影子裏。半張臉隱在暗處,唯有一雙精芒四射的眼,如夜梟般鎖著自己。
    “子……言……如刀……刺心!”宋桓公聲音幹澀,胸膛劇烈起伏。
    戴叔皮無聲踏前一步,月光恰好照亮他半邊麵孔,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殘忍的弧度:“丈夫橫行八荒!豈能……甘為——掌下蟲豸?!!”
    “蟲豸……”宋桓公瞳孔驟然收縮!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神經末梢!他那顆被恐懼和屈辱熬煎了整夜的心,轟然爆開一團混雜著不甘與野心的滾燙熔岩!他死死盯住戴叔皮那雙深不見底的眼,反手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五指深陷其袍袖!“若有——通——天——之——道!——試——為——孤——謀——之——!!!”
    “謀之?”戴叔皮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千鈞!“宋——地千裏!帶甲如雲!山川雄闊!民心可用!兼仁君威德昭彰!縱使齊強楚霸!何以——不可——逐鹿中原?今列國皆昏昏然趨附於齊之盟主虎威之下……”他那精芒閃爍的眸子死死釘在宋桓公臉上,如同無形的鎖鏈,“主公——何不當機立斷?拔寨!歸——國!整兵!繕——甲!再圖……逐鹿問鼎——!!”
    “拔寨……歸國……”宋桓公咀嚼著這四個字,眼中最後一絲恐懼的冰霜被瞬間升騰的狂野火焰焚成灰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被點燃的瘋狂!“傳令——!!” 喉間爆出一聲壓抑的嘶吼!如同垂死的毒蛇發出最後吐信的嘯音!
    號令如同冰冷的瘟疫蔓延。沉重的輜重被無聲丟棄溝壑,巨大的青銅釜鑊就地掩埋。戰馬的口鼻被套上皮質枚具,士卒脫下甲葉環帶縛於草料捆中,赤足裹脛草繩,踏在露水深重的凍土上,腳步輕如狸貓。月光穿過稀疏的林木,無數黑影像流動的墨汁,悄無聲息地滲出營區,沿著背陰的河穀、荒廢的古道、荊棘叢生的野徑,朝著東北方——宋國的方向瘋狂蠕動。如同夜色中潰逃的蟻群,隻留下空蕩蕩的營盤輪廓和一堆堆篝火徹底熄滅後尚存微溫的灰燼。
    翌日黎明。慘白的晨曦剛剛刺破雲層,撕裂柯地上空凝滯的寒氣。
    “報——!!!”
    尖利的嘶吼如同裂帛!刺破清晨死寂的聯軍大營!一名斥候滾落馬背,帶著徹骨的寒意與風塵,撲倒在齊桓公玄甲大帳門前!聲音因疾馳和恐懼而變形:“宋……宋侯……背——盟——!拔寨——宵遁——!!已……已過——綠草河矣——!!!”
    “嘩啦——!!”
    主帳門簾被狂暴的力量撕開!齊桓公玄甲未整,披發而出!他臉色鐵青,下頜咬合處的筋肉如刀削般繃緊,眼中怒火足以焚化眼前所有景物!
    “追——!!!!”驚天怒吼如同虎嘯龍吟!震得帳前旗杆嗡嗡作響!“仲孫湫——!!給孤——追!取其首級——懸於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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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
    仲孫湫那鐵塔般的身影轟然應聲!甲葉鏗鳴!腰間染血的重劍似有感應般嗡鳴!他猛一揮手!身後數千齊國最精銳的鐵騎如同決堤的玄色洪流!戰馬咆哮!卷起漫天雪塵!如離弦之箭!朝著東北方向轟然射出!蹄聲瞬間撕碎清晨的寧靜!
    就在這支死亡鐵流即將追出營寨的刹那!
    “且——住——!!!”
    管仲那枯瘦的身形如同一截驟然擋在激流前的朽木,悄然出現在轅門中央!葛袍在風中緊貼軀幹,更顯單薄如紙。他並未伸手阻攔,隻是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平靜地迎向狂怒如火的齊桓公。
    “追……之……何益?”他的聲音不高,卻似沉入死寂深淵的石塊,激不起半分波瀾,“宋侯雖背盟……然其言……其行……乃畏強而走!非必欲與明公決裂於野……”他枯槁的手指在虛空中微微一劃,“此時……追斬其軍……必激其困獸之鬥!縱斬之……亦傷……天子之德!損……明公之仁!更徒……令諸侯側目寒心!反……助長其悖逆之名!”
    管仲微微前傾,目光如同無形的鐵鉗,緊緊鎖住齊桓公那張因狂怒而扭曲的麵容:“明公……既欲……執九鼎以令諸侯……何不……請——王師——伐之!?”他眼中驟然爆射出一股洞察世情的冰冷鋒芒,“執天子斧鉞!代行天討!則……師出正!名分固!宋侯……不過自絕於天下!自取——覆亡!!”
    齊桓公額角青筋狂跳!胸口劇烈起伏!那幾乎衝出喉嚨的憤怒被“王師”二字狠狠堵住!如同一匹狂奔的烈馬被勒住韁繩!他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管仲,喉結艱難滾動數下,終於,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吼從牙縫裏擠出:“……好!遣使——入洛邑!!”
    洛邑宮殿深處,陳舊腐朽的檀木氣息令人窒息。周僖王斜倚在蟠龍錦榻上,瘦骨伶仃的肩頭寬大的玄色冕服如烏鴉垂死之翼。那張攤在膝上的奏牘邊緣卷翹,帶著齊使急催的燥意。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絹麵,眼底一片死水般麻木的灰敗。
    “請王師伐宋?”階下老邁太傅的聲音帶著濃重痰音,刺耳地在殿內回響。
    良久。
    僖王那毫無血色的嘴唇才微微翕動了一下,吐出幾個微弱如秋風吹拂落葉的字音:
    “宋……負……盟……逃歸……”
    仿佛耗盡了氣力,他喘息片刻,渾濁的眼底才艱難地聚焦起一絲象征性的、屬於天子的慍怒光芒:“不……伐……何以……立天子……之威……”
    他緩緩抬起幾乎抬不動的手臂,指向殿內某個方向:
    “……單伯……領……三百……王卒……往……”
    殿角陰影處,一名身著洗得發白的舊日玄端朝服、身形佝僂的老臣緩步走出。大夫單伯臉上溝壑縱橫,唯有一雙眼平靜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默默趨前,深深一揖,卻無聲。
    洛邑通往柯地的大道上。一輛破舊不堪的革車在坑窪土路上艱難蹣跚,輪軸幹澀的吱嘎聲如同殘破的風箱,在空曠的荒野間單調回響。車身木料斑駁,鑲嵌的螺鈿早已剝落殆盡,露出難看的黴斑。兩匹拉車的瘦馬肋骨嶙峋,無力地垂著頭。車上,素白的舊布幡勉強撐著“周”字,墨跡也已黯淡漫漶,在風中無力地卷動,沾滿了路途的塵泥。所謂的“三百王卒”,不過是裹在褪色皮甲下、步履拖遝、麵帶菜色的老弱殘兵,稀稀拉拉跟在車後,武器雜亂陳舊,如同一支喪葬隊伍。
    柯地齊營轅門外,卻是旌旗蔽日,甲胄寒光逼人!赤色蟠龍大纛在風中怒卷!齊桓公一身戎裝,玄甲映日,九旒玉冕之下,眼神銳利如電。身後,仲孫湫、隰朋、賓胥無、鮑叔牙等一幹文臣武將拱衛如眾星拱月。儀仗煌煌!戈矛如林!肅殺的陣列如同巨大的鋼鐵扇麵,展開在轅門兩側!
    當那輛吱嘎作響的破舊革車如同爬行般,終於在儀仗盡頭、距離齊桓公尚有一箭之地停穩時——
    齊桓公臉上肅然之色更濃!他猛地踏前一步!率先躬身!聲音洪亮如鍾鳴,在曠野上回蕩:
    “臣——齊侯小白——恭迎——天子——上——使——!!”
    “呼啦——!”身後!從仲孫湫到最末位的卒長!數萬齊軍將士如林頓戟!轟然跪倒!甲葉摩擦聲匯成一片海嘯!膝蓋撞擊凍土的悶響如同沉雷滾過大地!山呼之聲響徹雲霄!
    “迎——天——使——!!!”
    單伯緩緩推開車門。這位須發皆白、臉上刻滿滄桑溝壑的老臣,被一名隨從攙扶著,顫巍巍地下了馬車。他並未急於回應這驚天動地的肅穆,那雙深如古井的目光先掃過眼前這片沉默跪伏的、刀劍如山矗立的鋼鐵之海,又落在最前方那深深躬下、玄甲在日色下流轉著奪目冷光的霸主身上。
    單伯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那或許是想擠出一個象征性的微笑,又或許隻是被風幹皺褶的自然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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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桓公大步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竟主動伸出雙臂!穩穩扶住單伯那條枯瘦如柴、隔著舊袍都能感到骨節硌手的手臂!動作謙恭而自然。他親手攜扶著這位從朽木宮廷跋涉而來的枯槁老者,一步步穿過森然林立的甲士與如林的長戈矛戟,走向那座最大、最為巍峨的中軍帥帳。管仲默然尾隨其後,葛袍無聲拂過地麵沾染的泥土。
    帥帳之內,炭火畢剝作響。單伯被齊桓公扶至上座。老臣喘息坐定,環視帳內肅立的群臣。管仲垂手立於齊桓公身側,那雙枯井般的眼眸投向老態龍鍾的單伯,微微一點頭。沒有言語。
    帳內暖爐燒著新炭,卻驅不散那陳舊的、自單伯車駕和衣袍深處飄來的、似檀似腐的衰敗氣息。
    “王師已至!”鮑叔牙聲如洪鍾,打破帳中近乎窒息的靜默,“盟約煌煌!違者天戮!宋國悖逆!罪在必誅!請上使鈞命——即日——拔——寨——興——兵——!!!”
    話音未落!
    “嗚——嗚——嗚——!!!”
    三聲撕裂長空的淒厲號角已在轅門上方炸響!震得整片營區都在顫抖!
    “得令——!!!”
    驚天動地的回應如火山爆發!無數沉重的營寨柵門被轟然推開!無數巨木擂木被撞入壕溝!巨大的輜車車輪碾過冰凍的土地!發出沉悶如雷的碾壓轟鳴!
    管仲站在轅門處,看著營中巨大銅爐上繚繞的蒸汽白煙。軍士正抬下一尊巨大的青銅方鼎,鼎身饕餮吞口猙獰,鼎腹餘燼未熄。沸水沿著三足獸爪傾倒,澆在硬凍如鐵的地麵上,嗤嗤作響,騰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汽,轉瞬又消散在寒風中。沸水裹著灰黑的炭渣,在硬泥地上蜿蜒出深色的、無規則的痕跡,如同潰爛的傷口,又迅速被碾過的戰車、皮靴凍結在原地。
    他袖中的枯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劍鍔。那古拙的獸吞紋路冰冷刺骨。劍格之下,一道細微得幾乎難以覺察的裂痕,在指腹下延展——那是無數次戰場殺伐中留下的印記。極輕微地。
    前方。
    陳蔡兩國的前軍赤幟青旌已然湧動!如兩條色澤迥異、卻裹挾著同樣毀滅之勢的狂暴洪流!卷起衝天煙塵!撕開荒原枯草的灰色凍土!向著宋國腹地——瘋狂碾去!
    那蔽日旌旗之下湧動的,是萬千被號令驅馳、身披冰冷甲胄的士卒。刀戟林立如荊棘之林,在移動中相互碰撞、刮擦、發出無數金屬尖厲摩擦的銳響,如同無數亡魂在刀鋒上拖曳的哭嚎!那聲音匯聚成低沉而連綿不絕的、來自地獄般的嗚咽!沉悶的腳步聲轟然而至,如同連綿的擂鼓重重砸在凍硬的大地之上,震得大地微微顫抖!無數冰冷的鐵蹄踏過凍土,發出沉重的、混雜著碎裂冰碴的鈍響!馬蹄下騰起的塵煙被朔風裹卷著,形成一片黃蒙蒙的沙幕,遮蔽了初升的朝陽!
    齊桓公玄甲大帳外。齊軍如林的赤黑龍紋大纛終於緩緩移動。桓公端坐戰車之上,麵色沉凝如鑄。管仲、隰朋、賓胥無、鮑叔牙數位齊國股肱重臣環侍車駕左右。文臣深衣寬博,武臣甲胄凜冽,卻都保持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緘默。車輪碾過方才傾倒沸水的地麵,發出吱嘎的呻吟。玄色大軍如同龐大而沉默的巨獸,不疾不徐地展開,緊隨在已遠去的、殺聲震天的陳蔡前軍之後。
    他們行過冰封的原野,留下深淺不一的車轍印跡和沉重的足印。風在曠野上打著旋,卷起零碎的草梗枯葉。更深處,是那片被無數大軍蹄鐵皮靴踏碎碾平的、覆蓋著薄雪的荒原灰土。在那灰褐色的大地深處,隱隱透出些許暗沉——那不是泥土的本色,是被無數兵戈碾踏後深藏其下的、曾經肥沃過的土地底壤,翻騰而起又迅速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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