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帛裂山河·契獻虎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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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如鏡的殿磚上,幾枚白玉冕旒碎珠仍在細碎彈跳滾動,如同潰散的亡靈水銀,最終無聲息地嵌入了紫金磚地縫隙處積年的蠟垢與灰塵之中。宋桓公的雙手依舊死死攫著寧戚緋袍的前襟,骨節因過度用力而凸起慘白,那華貴的絲帛在掌心汗漬浸染下沁出深色印痕。他口中反複念叨“社稷危矣”,如同瀕死者最後的禱告,渾濁的眼中隻剩一片被徹底擊碎後的、無邊的驚悸與渴求。
“錚——!錚——錚——!”
急促而尖利的金石刮擦聲!驟起於階下!如同絕望的鷲鳥在寒冰上撲打殘翅!大夫叔皮麵如金紙,額頭冷汗涔涔!他手指幾乎要摳進腰間玉琀佩珂的雕紋裏!死命用那冰涼的玉角狠狠刮過青銅劍鞘!每一次尖銳的摩擦都濺起幾點淒慘的火星!聲音刺透殿內壓抑的死寂!
他眼中燃著赤紅的瘋狂火焰,用盡全身力氣向寶座上那已失魂落魄的君主遞去目光!目光銳利如刀!焦急似焚!每一次都死死釘在宋桓公毫無察覺的側臉!又或是在寧戚那平靜如淵的瞳仁深處——那雙深眸,仿佛隻倒映著丹陛之上空懸的王座輪廓,對他投射的所有警告與殺意視若無睹。
叔皮咬碎了牙關!血絲無聲洇出嘴角!他猛地踏前一步!寬大袍袖帶起風響!正欲不顧一切——
“退——下——!!!”
宋桓公如同一頭突然被驚醒的暴怒困獸!猛地扭頭!那雙布滿血絲的赤紅瞳孔中噴射出未散盡的驚恐,更摻雜著被螻蟻觸犯的暴戾!他嘶聲咆哮,唾液隨著吼聲噴濺而出!脖頸間青筋再次虯結暴起!
叔皮如遭重錘!身形踉蹌後退!所有動作瞬間僵死!臉上是難以置信的駭然與被徹底遺棄的死灰!腰間佩玉被這驟然爆發的威勢震得叮當亂響!
宋桓公吼聲過後,胸中那股虛妄的暴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隻剩更深的虛弱與後怕。他目光重新死死鎖住寧戚!那攀附著寧戚緋袍的手指反而收得更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先生!宋……宋小國寡民……力薄勢孤……”聲音帶著哭腔般的顫抖,“萬乞……先生!賜一言!救……社稷!孤……孤願……沒齒……不——敢——忘——恩——!!!!”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哀嚎出來,唾星濺落在寧戚胸前的絲帛上。
寧戚依舊紋絲不動。寬大的緋紅袍袖在死寂的空氣中低垂著,如同凝固的血跡。他目光緩緩掃過殿內死灰般的群臣,掠過如泥塑般僵硬的叔皮,最終落回身前這張涕淚交加、恐懼扭曲的臉孔上。那眼神深處仿佛有一絲極淡的、洞穿一切的悲憫閃過。
“海內裂帛……王權墜地……”寧戚的聲音響起,如同冰冷的溪流淌過滾燙的烙鐵,“諸侯……唯爭……力……爭……刀!”他話語陡然一轉,“然齊侯小白……其腹……可容舟楫!其胸……可納四海!更兼……管夷吾算盡九州!鮑叔牙明察秋毫!仲孫湫力扛鼎鑊!賓胥無勇貫山河!此等擎天鐵柱……複又……奉天子旌旄!北逐蠻狄!南撫蒼黔……明公今日……若能屈尊……執……一束……束……之微贄!親赴齊營!”
他的聲音如同帶有魔力的錘鑿,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楔入宋桓公痙攣的心髒:
“上——可——全……姬周……君臣之綱!”
“下——可……結……齊宋……唇齒之誼!”
他的目光穿透宋桓公涕泗橫流的麵孔,直刺向那王座之後虛無的遠方:“到那時……縱有強秦裂土於西!凶楚噬人於南!其虎狼之喙……亦……不敢……再……窺宋境——毫——芒——!!”
“社稷——!!!”寧戚猛地提高聲調!“則可……比——泰——山——磐——石——!!!”
“好——!好——!!!”宋桓公如同一根被驟然拉直弓弦!猛地從匍匐的姿態彈起!臉上涕淚縱橫被狂喜扭曲!聲音卻帶著哭後幹涸的嘶啞,“但憑先生!但憑先生——賜教!!孤……孤當……獻何等微……‘贄’——?!!”
他死死抓住寧戚的袍袖,仿佛那寬大的絲帛已是通向生路的浮橋。
“微贄?”寧戚唇角微勾,平靜的目光在宋桓公涕淚橫流的臉上停留片刻,如同審視一幅即將完成交易的舊帛畫,“宋齊接壤……邊民混雜……曠野連綿……自古……界碑便如雲煙……”他寬大的緋袍袖口微動,枯瘦的手指緩緩抬起,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形卻沉重的弧線,精準地隔空點向西方那片被朝堂簾幔遮去大半的、灰暗的天空!
“那靠近齊境……沃野五十裏……膏腴之地……產豐民稠……商旅輻輳……”他的語速舒緩清晰,如同在講述一塊早已熟稔的地圖紋理,“以此……為‘贄’……書契……獻……與……齊……侯!”
“獻……五十……裏地?!”宋桓公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如同被凍土封住的火焰!一道巨大的、猙獰的裂痕爬過他的麵皮!他喉結劇烈滾動!雙眼死死盯住寧戚!眼白因驚駭與難以置信而急速擴張!“寡……寡人……前番背棄北杏之盟……已結深怨!今齊侯……大兵壓境!刀斧猙獰……豈……豈會……再……納……孤這……區區……田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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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田畝”二字如同被撕裂般擠出喉嚨,帶著血淋淋的割舍之痛。
“明公——”寧戚的聲音依然平靜無波,如同磐石下的古井,“可曾細思……魯境……遂城烽火?”他枯瘦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點,仿佛點在那段未曾遠去的血色地圖上,“魯侯親……臨齊營……執圭……奉簡……獻……汶陽沃土……齊侯……非但……笑納……更……執杯……親斟……血酒——!!”
他目光驟然銳利如刀鋒!直刺宋桓公劇烈收縮的瞳孔深處!
“魯能……獻汶陽……而息……傾國……刀兵……宋公……今……獻區區五十裏……邊鄙荒地……而……安……宋室……宗廟……難道……宋之……宗社……竟……不如……魯之……汶陽?!!!!”
每一個擲地有聲的詰問!都如重錘!狠狠砸在宋桓公最薄弱的神經!那“宗社”二字如同尖錐!刺穿了他所有的猶豫!
“拿——竹簡——!”宋桓公猛地爆發出淒厲到破音的嘶吼!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猶豫!“快——!!拿——契——券——!!”
嘶吼聲震得殿梁灰塵簌簌!他一把推開近侍,如同被點燃的旋風般衝向丹陛之上!身體劇烈顫抖!他發狂般抓起禦案上一卷尚空白的、邊緣微卷的深黃陳年桑竹簡!那竹片沉如枯骨!他枯瘦的手指抓握不穩!竹片邊沿鋒利的竹絲刺破他保養得宜的掌心!鮮血瞬間沿著簡牘邊緣的天然溝壑蜿蜒而下!如同一條條細小卻刺眼的赤色蚯蚓!迅速浸染浸潤了那古舊幹燥的竹篾紋理!留下斑駁猙獰的暗紅印記!
他渾然不顧!另一隻手抓起一支朱砂墨已半凝固的硬毫筆!管毫刺入墨池!飽蘸!提筆——那手抖得如同風中之燭!猩紅、粘稠、尚未調勻的朱砂墨滴!大顆!大顆!如同淋漓的心頭血!墜落在下方鋪開的桑皮地圖之上!瞬間洇開!浸透!將象征著宋國疆域的一條蜿蜒邊界線!瞬間染成一片驚心動魄的、如同巨大傷口的腥紅!
“寫——!”宋桓公雙目赤紅欲滴!狀若瘋虎!對瑟瑟伏地的文書官咆哮!唾沫混著驚悸的汗水噴濺,“依……先生!所述!!寫——契——券——!!割——地——五十——裏——!!”
“茲……茲……”
沾滿朱砂的硬毫筆尖!顫抖著!卻無比決絕地!狠狠紮入那被鮮血與朱砂染透的竹簡表麵!那鋒銳的筆尖在竹篾上摩擦!刮蹭!如同鈍刀在硬骨上剜肉!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利聲響!
每一次筆鋒落點!都伴隨著竹篾不堪重負的細碎崩裂!
每一次書寫!都似有無形的刀鋒!在隔空切割宋國的血肉!
墨跡混著血痕……浸骨入髓……蜿蜒成形:
“……永歸齊境……”
“……五十裏界……”
“……永永……世……世……勿……替……”
最後一個“替”字寫完!筆尖猛地斷裂!半截殘鋒帶著一小塊被刮起的、沾滿血墨的竹篾碎片!當啷墜地!那朱砂凝固如疤的字跡下!赫然殘留著一抹新鮮刺目的!來自宋桓公掌心的……赤紅!
“快——!!”宋桓公如同被抽幹了靈魂的軀殼!聲音嘶啞破裂!將那血墨交纏、似乎還帶著滾燙餘溫的竹契卷軸!連同桌上那份同樣被鮮血玷汙的、象征著割讓土地疆域輪廓的桑皮血圖!一把塞入身旁早已麵無人色的親侍懷中!“去——!!請——寧大夫……攜此……贖宋之契——入——齊——營——!!!”
侍從踉蹌衝出!殿門在狂風中砰然撞開!一股裹挾著塵土與遠方鐵鏽氣息的猛烈寒流轟然灌入!吹得滿地玉珠滾動!吹得宋桓公披散的發絲狂舞!更吹得寧戚那身被汗血浸透、又被撕扯得更加淩亂的緋色官袍!如同燃燒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寧戚最後看了一眼那張已被剜去血肉疆域、隻剩屈辱斑斑的桑皮地圖。他微微躬身,寬大的袍袖拂過沾滿血滴和塵埃的冰冷地磚。轉身。赤足踏過丹陛玉階上凝固的血珠和滾落的玉珠。一步一步。靴底踩在碎玉上發出輕微、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脆響。殿門之外。漫天鉛灰色雲層低垂。壓向這座染血的王宮。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金屬腥氣與野火燎原的焦糊味道,乘著肆虐的穿堂風,猛地灌入王宮深處腐朽的空氣裏,與那檀香朽木的垂暮氣息、竹簡的朽敗血腥、以及桑皮地圖上未幹的粘稠印跡……驟然!碰撞!混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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