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割地求生?不,這是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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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卷著殘雪,刮過低矮的營帳,發出嗚咽般的悲鳴。帳篷裏的空氣比外麵的冰天雪地更加凍人。宋公癱在臨時尋來的破舊木榻上,臉色灰敗得如同死人,原本的貴氣蕩然無存,隻剩下亡國之君的淒惶。隨行的幾個心腹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杵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隻有叔皮,這位老臣須發皆張,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釘在角落那個布衣身影上——寧戚。這人!從山野間冒出來,三言兩語就把王上哄得拋家棄國,一路逃到這齊國的屋簷下!一股邪火從叔皮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燒得他理智全無。
    “呔!”他猛地踏前一步,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寒風,手指戟指寧戚,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聲音炸雷般在死寂的帳篷裏轟響:“你這放牛下賤胚子!好一張伶牙俐齒,竟敢妖言惑主,傾覆我堂堂宋國根基!是誰給你的狗膽?!說!”
    吼聲震得帳篷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寧戚卻像沒聽見這咆哮。他甚至微微側了側身,避開那噴濺的口水,慢條斯理地撣了撣他那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這個動作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諷刺。直到叔皮氣息不穩,胸膛劇烈起伏時,他才抬起眼皮。那眼神平靜得像深井,映著搖曳的燭火,卻銳利如針,直刺叔皮心底。
    “傾覆宋國?”寧戚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不大,字字卻像淬了毒的冰錐,“位高權重的太宰大人,你侍奉君前數十載,卻不能諫王上趨善避惡,眼看著他一步步自毀長城。待到秦軍的鐵蹄踏破宋境,楚國的刀鋒斬碎我宗廟社稷那一天……”他聲音陡然拔高,如金石錚鳴,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切齒的恨意,“那時,親手將宋國推入深淵,血流漂杵、生靈塗炭的罪魁禍首,不是您這位國之柱石,又是誰?!”
    “噗——”叔皮隻覺得心口劇痛,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差點噴出來。他臉色瞬間從暴怒的赤紅褪成死人的慘白,指著寧戚的手指劇烈顫抖著,嘴巴張合,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字音。寧戚的眼神像照妖鏡,把他那點色厲內荏和無力回天的恐懼照得纖毫畢現。他想反駁,想嗬斥,可視線觸及木榻上那如行屍走肉般的宋公,所有的狡辯都被死死堵在喉嚨裏,隻剩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脊梁骨。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寧戚再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宋公榻前,躬身一禮。然後,那位癱軟如泥的國君,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艱難地、搖搖晃晃地撐了起來,眼神空洞地看了寧戚一眼,木然地、一步三晃地朝帳外那片指向齊國的風雪走去。
    叔皮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一聲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嗚咽卡在喉嚨裏,終究是踉蹌著跟了上去,背影在昏暗的風雪中佝僂得不成樣子,寫滿了末路的悲涼。
    齊國的都城臨淄,氣象萬千。
    恢弘的宮殿內,燭火通明如晝,照得金碧輝煌的藻井閃耀奪目。濃鬱的龍涎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壓過了殿外殘冬的寒氣。兩側執戟武士盔明甲亮,如同冰冷的雕塑。列國諸侯的使者個個錦衣華服,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高寶座上那個身影。
    齊桓公,身披玄端大氅,斜倚在寬大冰冷的玉座上。他沒看被甲士半攙半押進來的宋公一行,隻用那寬厚的手掌慢條斯理地摩挲著扶手上的蟠龍紋路。等那份死寂足以把人心碾碎時,他那低沉、帶著絕對威壓的聲音才在死寂的殿宇中緩緩蕩開:
    “宋侯……”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背棄歃血之盟在先,臨陣畏敵脫逃於後,視我諸侯之約為兒戲!視我齊桓公之令於無物!”
    他緩緩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釘死了失魂落魄的宋公。宋公一個哆嗦,膝蓋軟得幾乎站不住,全靠旁邊甲士架著。
    “如今窮途末路,想到跑寡人這避禍了?”齊桓公嘴角牽起一絲殘忍的笑意,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猛然劈斬空氣,帶著金戈鐵馬的暴烈殺意,“好!既來自投羅網,寡人便成全你!傳令三軍,厲兵秣馬,蕩平宋國,為我盟約討個說法!”最後四個字,“討個說法!”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殿梁嗡嗡作響,殿中空氣仿佛瞬間凍結成冰。
    宋公麵無人色,抖如篩糠。
    就在這殺氣盈野、千鈞一發的死寂時刻,一個身影從宋公身後猛地站了出來。沒有遲疑,沒有畏懼,腳步沉穩地踏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是寧戚!
    他雙手捧著一樣東西——一卷色澤略顯陳舊的錦帛。在無數道鋒利目光的注視下,他走到大殿最耀眼的光束之下,對著高高在上的齊桓公,深深地躬下身去。
    “仁者,當有容人之量。”寧戚的聲音朗朗響起,穿透了凝固的肅殺,“宋公昔日之過,猶如明珠蒙塵,令人扼腕。然世間何來無瑕壁玉?今宋公悔悟,奉上宋境膏腴之城邑五十裏地契文書,入齊為贄,以表痛徹前非、祈活改過之赤誠!”他雙臂高舉過頭頂,將那卷薄薄卻重逾千斤的地契穩穩托起,迎向齊桓公審視的目光,“所求者,唯願盟主以海量胸懷,予其自新之機!此非僅關乎宋公一人,更是彰顯盟主您教化四方、澤被蒼生之煌煌仁德!萬望盟主垂憐!”字字懇切,句句誅心針對之前的“征討”),將“仁義”的大旗強行塞入齊桓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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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眾人神色各異,有人眼中閃爍精光,這招……狠啊!拿五十裏地堵霸主的嘴,還給你扣上仁德的帽子!
    就在氣氛微妙變幻之際,代表天子威嚴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端坐前排的王室大夫單伯緩緩起身,他麵色平靜,目光掃過那象征土地的地契,對著齊桓公拱了拱手,沉穩開口:
    “宋公既獻上疆土為憑,足見其確有歸順請罪、痛改前非之實意。伯主代天子行王事,執掌禮樂征伐,當以寬厚為本。老夫以為,不如……準其所請?”這“天子威嚴”和“寬厚為本”,猶如兩根無形的弦,瞬間繃緊了局勢,也給了齊桓公最體麵的台階。
    單伯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鬆弛了一絲。齊桓公臉上的冰霜明顯消融了大半,那威壓四方的目光在地契上停留片刻,眼神深處是隻有謀國者才能讀懂的精明盤算。
    他忽然大笑一聲,聲震殿宇:
    “哈哈哈!諸國紛爭,天下秩序,寡人豈敢專斷?”他猛地抬手,指向單伯,“既如此,此事關乎王章國體,便勞煩單伯大人,將此卷呈送天子駕前!恭請天子明旨發落!”他大手一揮,旁邊侍立的宮人立刻上前,接過寧戚手中的地契。
    “盟主聖明!”
    “此言至善!”
    殿內瞬間響起一片應和之聲,諸侯代表們紛紛離座附和。齊桓公四兩撥千斤,將這燙手山芋連同天大的實惠一起,塞給了名義上的周天子。兵不血刃,名利雙收。殿內一時間充滿了虛情假意的和諧,隻有角落裏宋公依舊麵無人色,仿佛被抽幹了靈魂。而寧戚垂下的眼簾下,無人知曉他在想什麽。也許,是棋子的悲哀?
    周王宮,洛邑。
    早已不複昔日氣象的殿宇顯得有些空曠清冷。枯坐在禦座上的周僖王,用他布滿老人斑的手,微微顫抖地撫摸著內侍呈上的那卷錦帛。黃帛冰冷,上麵朱砂繪就的地形、封印的璽痕,都讓他感到一種遲暮王朝的深深無力。
    “……諸侯……伐宋……勝負若何?”老人渾濁的眼珠看向殿中肅立的單伯,聲音有氣無力。
    單伯垂首,將齊國大殿上發生的一切細細稟明,包括宋公的狼狽,寧戚的機辯,以及齊桓公假天子之名的“請示”。
    “……竟至於此……”周僖王聽完,沉默了許久,幹癟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又帶著點詭異解脫感的笑紋,“好啊……非齊侯強勢……諸侯……怕早已忘了洛邑還有一尊玉鼎……”他用力眨了眨渾濁的老眼,仿佛想看清那卷地契的真容,最終無力地擺擺手:“去吧……製詔……將此券……賜……賜予齊侯……表其安邦之功。”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充滿無奈和認命。
    齊國宮城,朝堂之上。
    天使宣詔的聲音抑揚頓挫。齊桓公畢恭畢敬地從使者手中接過那卷已披上“禦賜”榮光的宋國地契。他雙手高舉過頭頂,姿態謙卑如最忠誠的臣子:“臣桓,叩謝天子聖恩!”三跪九叩,禮數周全,威儀赫赫。隻有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銳利精光,才透露出這尊卑秩序背後潛藏的、不可一世的野心。
    諸侯散去,殿內隻剩心腹重臣。空氣中還殘留著冊封的香火味。
    “中原雖安,根基未固。”齊桓公目光如電,掃過階下群臣,最終落在左側首位那氣度深沉的管仲身上,“仲父,你看何處為要?”
    管仲應聲出列,雪白的廣袖拂過階前,聲音沉穩而穿透力十足:“主上明鑒!列國環伺,鄭國為最!南屏嵩嶽之雄,北阻大河水險,西扼洛邑咽喉,東控濟汴通途。山川表裏,壁壘天成!此乃天下第一形勝之地,鎖鑰中原之咽喉!”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齊桓公,聲音驟然拔高,如同投石驚破一潭死水:“主公欲屏藩周室,號令諸侯,問鼎秦楚!必先——握鄭國於掌中!鄭國入手,則四方俯首!霸業——可成!” “霸業可成”四字,如同驚雷,在空曠殿宇中久久回蕩。
    齊桓公瞳孔驟然收縮!鄭國!這是壓在他心頭多年的夙願!那“必先”二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擰動了他心中最強烈的渴望!他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銳利起來。
    “咽喉!”齊桓公深吸一口氣,目光如炬,聲音低沉卻帶著灼人的熱度,“此乃寡人夙夜難安之地!然……鄭國如臥虎踞險,貿然刀兵,名不正,言不順,恐非良策……”
    話音未落,階下左側另一道身影動了。一身粗布袍服的寧戚,在滿朝朱紫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異常醒目。他被齊桓公特簡為中軍谘謀不久,此刻目光平靜如水,踏前一步,朗聲開口:
    “主公勿憂!欲取鄭國,何需大動幹戈?其心腹之患,不在都城,而在邊鄙!鄭國大位之爭,便是天賜之隙!”
    “哦?”齊桓公目光銳利地釘在寧戚臉上,“細細道來!”
    寧戚拱手,語速清晰如金石落地:
    “鄭國嫡長子公子突,本應承繼大寶,卻因權臣祭仲專橫跋扈,深恐權柄旁落,竟被其羅織罪名,遠逐於邊境櫟邑!至今流亡在外,形同喪家之犬!而那櫟邑,彈丸之地,如何能困真龍?反觀朝中,祭仲弄權,竟推年幼無知的公子儀僭越稱君!此乃以幼淩長,逆亂綱常,乃犯上作亂之大罪!更是鄭國禍亂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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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中寒光一閃,仿佛早已洞穿千裏之外的局勢:
    “主公隻需遣一能征善戰之將!引精兵萬餘,自宋境借道,輕騎卷甲,神兵天降直抵櫟邑!打出扶立嫡長、匡正鄭室的大旗,擁公子突王者歸位!誅殺公子儀,梟首祭仲!如此,則公子突感主公再造之恩,如嬰兒之依慈父!鄭國上下定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屆時,鄭地不費一兵一卒盡歸我手,扼守中原咽喉,豈非探囊取物?!”
    寧戚的聲音帶著一種無形的蠱惑力,將一場赤裸裸的武裝幹涉包裝成正義的“王者歸來”。說完,他躬身一禮,靜待決斷。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在齊桓公和寧戚之間來回逡巡。
    齊桓公端坐在寶座之上,麵色沉靜無波,隻有那雙深如寒潭的虎目,死死鎖住階下那個侃侃而談、布衣磊落的男子。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殿內隻剩下燭火跳躍的細微劈啪聲。
    那目光如芒刺在背,銳利,審度,仿佛要剝開血肉,看清寧戚那看似平靜麵容下隱藏的所有心思。
    三息。
    僅僅過了三息。
    “啪!”一聲脆響,齊桓公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寶座扶手那猙獰的鎏金獸首之上!沉悶的撞擊聲如同擂鼓,在大殿四壁間轟然回響!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陡然拔地而起的山嶽,瞬間投下令人窒息的威壓!方才沉靜的麵容被一股勃發的、勢在必得的狂烈戰意取代!
    “彩!”一聲短促有力的暴喝,如同虎嘯龍吟,驚得殿頂梁塵微簌!
    虎目之中精光爆射,灼灼如白日!他猛地一揮手,直指殿下武將班列中的一個身影,聲音如同崩裂的洪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急切的渴求:
    “賓——胥——無!”
    那聲音在空曠的殿堂中隆隆滾過:
    “點兵一萬!自宋境取道,直取——櫟邑!記住!迎的是鄭國嫡長子!是流落在外的真命之主!若遇阻撓……便是悖逆天理人心,格殺勿論!”
    齊國的刀鋒,借著“仁義”與“正統”之名,帶著冰冷的殺意,悄無聲息地劃破中原腹地的夜色,直指大河邊那座名為櫟邑的孤城。真正的風暴,才剛剛揭開序幕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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