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鶴翎折金甲,血染熒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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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澤之野。鉛灰色的濃雲低低地壓在荒蕪的原野盡頭,如同沉重得化不開的墨塊。朔風卷過枯死的草莖,發出嗚咽般的哀鳴,卷起的塵土中彌漫著一股鐵鏽與死亡混雜的腥氣。
大地在一種不祥的震動中顫抖。遙遠的地平線上,一片蠕動著的黑潮正緩緩迫近!那不是水流,而是密密麻麻、身披粗糙獸皮與簡陋鐵甲、手持森冷彎刀與巨大狼牙棒的狄人騎兵!他們的隊形並不整齊,卻充斥著原始而野蠻的狂躁力量,如同遷徙的食人蟻群,帶著摧毀一切生機的毀滅氣息。
一麵用整張巨大黑色狼皮縫製、以白色巨齒鑲嵌成猙獰狼頭的恐怖大纛,在寒風裏烈烈翻卷!那是狄主蓋天大王的戰旗!旗下一員身材格外雄壯的狄將,赤裸著肌肉虯結、布滿猙獰刺青的上半身,手持一柄比尋常人還高的鋸齒長刀,正是此路先鋒、人稱二大王的狄將!他裂開嘴,露出一口沾滿肉沫的獠牙,朝著衛都帝丘的方向發出狼嚎般的咆哮!
熒澤的寒風,帶著狄人嗜血的腥氣,狠狠抽進了帝丘巍峨的城門!
鶴台之上,一片末日降臨前最後的虛假祥和。
衛懿公身著新製的繡金鶴氅,頭戴綴滿七彩寶石的鶴翎金冠。十數隻精心挑選的“鶴大夫”正披掛著錦緞裁成的各色“朝服”,丹頂上鑲嵌著閃閃發光的細小珍珠或寶石。那隻最受寵的“玄穹神鶴”被臨時罩上了一件由上百片輕薄金箔連綴成的“戰甲”,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一名內侍正尖著嗓子宣讀諭令:“……玄穹大人,賜乘金縷輦,位在寡人駕前……” 懿公撚著手指,欣賞著他精心打造的這支“神禽儀仗”,臉上洋溢的得意如同孩童得到新玩具。
“報——!!!”一道淒厲得不似人聲、裹挾著濃濃血腥味的嘶吼,猛地撕裂了這脆弱的寧靜!一名渾身浴血的騎士幾乎是連滾帶爬撲倒在鶴台之下堅硬的漢白玉階前!他半邊鎧甲碎裂,露出的傷口深可見骨,一隻胳膊軟塌塌地垂著,臉色是死人的灰白:“狄……狄人……蓋天大王的二大王……前鋒……已過熒澤……距……距帝丘……不……不足百裏!!大纛……黑色狼頭旗……遮天蔽日……屠戮……屠戮所過村莊……雞犬不留!”他嘶嚎著,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癱倒在地。
仿佛一道驚雷劈在高台!衛懿公臉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間凍結、破碎。金箔罩身的“玄穹神鶴”似乎也感到了那致命的寒意,焦躁地拍打著翅膀,發出尖銳的長唳!錦緞“朝服”被掙紮撕扯,金箔叮叮當當地碰撞著墜落!整個鶴台一片死寂!隻剩下冷風嗚咽!
“聚……聚集群臣!快!大殿議事!”衛懿公聲帶撕裂般尖叫起來!臉上那偽飾的從容蕩然無存,隻剩下溺水般的驚恐!
朝堂死寂。
衛懿公惶急地在禦座前亂轉,他那身錦繡鶴氅,此刻如同沉重的囚服。殿下群臣如同泥塑木偶,個個垂首屏息,麵如土色。空氣沉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唯聞殿外寒風更緊。
“卿……卿等……有何良策?!”懿公的聲音因恐懼而尖細變形,目光在群臣麻木的臉上瘋狂逡巡。
一個頭發花白、身著大夫朝服的老者,石祁子石碏之孫),強撐著出列,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稟……主公!狄人野性難馴,銳氣正盛!非……非我國兵弱將寡所能硬抗啊!為今之計……唯有火速遣使!八百裏加急!向……向齊國求救!齊桓公乃諸侯盟主,當會發兵來援!”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渺茫的希望。
話音未落,另一個嘶啞卻帶著泣血之音的聲音響起:“不可!!遲矣!遲矣!”寧莊子須發戟張,臉上刻滿了驚惶與絕望的溝壑,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如同炸雷:“齊國大軍!正困在北疆燕國!與山戎死戰!鞭長莫及!百裏?狄人鐵蹄轉瞬即至!等齊國兵馬?帝丘……帝丘早化為齏粉了!!社稷傾覆!就在旦夕之間!!主公!速做決斷!!”
“啊?!”衛懿公聞言渾身巨顫,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幾乎癱軟在禦座邊緣!他環視階下,聲音裏帶著哭腔:“那……那便戰?!誰……誰敢率兵出戰?!護我……護我社稷?!”他目光所及之處,群臣把頭埋得更低!沒人應聲!死寂如同無形的瘟疫蔓延!方才還披著錦緞金箔的鶴大夫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滅頂的恐懼,在角落裏發出淒厲不安的尖鳴。
寧莊子看著這滿堂束手、君王癱軟的可怖場景,一股悲涼直衝頭頂!他再次重重踏前一步,聲音因絕望而變形,幾乎是吼出來的:“主公!!”他老淚縱橫,手指指向北方,“此生死存亡之際!萬民懸命!豈能再寄望於他人?!主公!隻有您!唯有您!身先士卒!禦駕親征!或許……或許能聚起最後一點士氣!以抗凶狄!遲……遲一步!宮闕盡成焦土!鶴台皆為墟礫!主公您……亦難逃刀斧加身啊——!!”
那最後一聲“刀斧加身”,如同尖針刺穿了衛懿公所有荒誕的夢!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褪盡,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死亡的冰冷氣息,第一次如此真實地籠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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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征?”他喃喃著,猛地打了個寒顫,眼神卻漸漸被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取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虛幻的稻草!
“好……好!傳……傳寡人旨意!!”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扭曲的亢奮與破釜沉舟的絕望:“大將軍黃夷聽令!擢汝為討狄先鋒!即刻點兵!寡人……寡人親統大軍隨後!”
“孔嬰為左翼!渠孔為右翼!盡發……盡發國中精銳五萬!留……留石祁子、寧莊子……鎮守帝丘!”
一道道倉促混亂的命令從驚慌失措的君王口中吼出!
“速……速給寡人……備……備下最堅固的金甲!要鑲寶嵌玉!找……找匠師……給寡人的玄穹神鶴……也披……披掛起!寡人要……寡人要帶著它一起……上……上陣!讓它這祥瑞……助……助我軍威!” 這最後的瘋狂指令,如同垂死掙紮的荒誕哀嚎,在死寂的大殿裏空洞地回蕩。
熒澤西南二十裏。
初冬稀薄的日光無力地灑落在臨時搭建的衛軍營寨上。營盤簡陋混亂,士氣低落。士兵們麵有菜色,抱著冰冷的兵器,縮著脖子躲避寒風。空氣裏除了泥腥,還彌漫著一股深沉的怨氣和絕望的沉寂。
突然!天邊響起沉悶的、如同踏碎大地的蹄聲!轟隆!轟隆!
狄人!如約而至!
黑色的狼頭大纛下,那個赤裸刺青、形如鬼煞的二大王策馬踏出軍陣!他根本沒看對麵衛軍主帥那華麗的金甲,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羔羊,掃過衛軍那些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陣列。他猛地裂開嘴,無聲地獰笑起來!高高舉起了那柄巨大的鋸齒長刀!陽光下,鋸齒邊緣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嗚——嗬!嗬!嗬!” 他身後如同無盡黑潮般的狄人騎兵,齊齊發出非人的狼嚎戰呼!聲浪排山倒海,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衛軍先鋒黃夷,一身鋥亮卻笨重的銀甲,麵色煞白地勒馬立於陣前。他看到狼頭大纛時眼瞳驟縮!二大王!這絕非他能抗衡的存在!但他身為大將軍的職責,隻能死死攥緊韁繩,強壓下狂跳的心髒,硬著頭皮,催動坐騎迎上!口中爆喝一聲:“蠻狄受死!”長矛刺出!
二大王根本不屑閃避!鋸齒長刀帶著狂猛無匹的暴戾勁風,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撕裂聲!如同砍柴般狠狠劈下!
鐺!刺耳巨響!
黃夷雙臂劇震!隻覺一股無法匹敵的沛然巨力沿著矛杆洶湧傳來!雙臂如遭雷擊,虎口瞬間炸裂!精鐵打造的矛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竟被這一刀從中生生劈開!火星四濺!
黃夷慘叫一聲,半邊身子幾乎麻木!二大王刀勢未衰!鋸齒長刀貼著斷矛斜掠而上!一抹淒豔寒光劃過!
噗嗤!
沉重的金屬切開骨肉的聲音!黃夷那帶著驚愕和痛苦的頭顱,衝天而起!腔子裏的熱血如同噴泉般向上狂飆!無頭的屍體在馬上僵直了片刻,才沉重地栽落塵埃!頭顱滾落在地,雙目圓睜!
“衛人!殺!!”二大王根本看都不看黃夷的屍體,長刀前指,爆吼如雷!
幾乎是同一瞬間!
嗡——!
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自狄人軍陣後騰起!那是成千上萬張硬弓同時拉滿釋放的死神之翼!密如飛蝗!挾著刺耳的尖嘯!暴雨般潑向衛軍陣列!根本避無可避!
噗嗤!噗嗤!噗嗤!
死亡之雨頃刻降臨!衛軍陣列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無數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皮盾紙糊般被輕易洞穿!木櫓被巨力射得碎裂!血肉橫飛!哀鴻遍野!鐵箭穿透甲葉、撕裂皮肉、洞穿頭顱的聲音連綿不絕!
“不——!”
“跑啊!”
崩潰!徹底崩了!
那壓抑已久的衝天怨氣與恐懼,在鐵箭穿身的慘狀、黃夷將軍瞬間梟首的恐怖刺激下,如同火山般猛烈爆發!
一個滿麵血汙、頭盔不知丟到哪裏去的士兵猛地將手中長戈狠狠摔進泥濘,指著中軍帥旗之下那片依舊金光耀眼、鶴氅閃動的衛懿公,嘶聲裂肺地悲吼:“憑什麽!憑什麽我們在這被狄狗屠戮!拿血肉擋箭!那個昏君!他在養鶴!那些扁毛畜生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有俸祿!有錦繡!有金箔!”
這悲憤的控訴如同點燃了整個火藥桶!
“昏君——!”
“讓你的鶴大夫來打仗啊——!”
“讓那些披金戴玉的飛禽來保護我們啊——!”
“憑什麽送死的是我們——!”
“不打了!跑!快跑!”
絕望的怒吼如同瘟疫般在衛軍陣中爆發!僅存的鬥誌被瞬間瓦解!無數士兵丟盔棄甲,如同炸了窩的螞蟻,哭喊著、踩踏著同伴的屍體,拋棄了軍旗,瘋狂地向帝丘方向潰散而去!整個戰場瞬間化為絕望的屠宰場!亂軍自相踐踏!慘不忍睹!
“吼——!!”二大王眼中爆發出嗜血的狂喜!他猛地一夾馬腹!如一道劈開血肉之路的黑色閃電!帶領身後那些早已按捺不住殺戮欲望的狄騎!如同饑餓的群狼衝入驚慌失措的羊群!長刀飛舞!彎刀劈砍!肆意收割著生命!朝著那麵象征著最高權力與最可笑愚蠢的衛軍帥旗——金甲鶴氅的方向!猛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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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
衛懿公早已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嚇傻!他身上的金甲在亂軍中顯得如此刺眼而滑稽!他看到無數亂兵朝著自己帥旗方向潰散過來!那如同潮水般湧來的狄人騎兵!那閃著血光的刀鋒!那隻被他強行罩在“金縷衣”裏、此刻掙脫不得、因驚嚇而瘋狂撲騰尖叫的“玄穹神鶴”!
“護駕……護駕!”他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臉上金粉玉屑因驚恐而簌簌掉落!
就在他魂飛魄散的刹那!
一道如同地獄惡風般的身影已然突入!二大王那猙獰的臉龐在視線裏無限放大!他甚至能看到對方鼻尖上抖動的油彩!能聞到那濃烈的汗臭與血腥!
嗡——!
那柄沾滿衛人血肉、寒光刺眼的鋸齒長刀!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嗚咽!凝聚著對中原奢靡君王最大嘲弄與最深惡絕的暴戾!如同斷頭台上的巨刃!朝著衛懿公——和他身邊那隻徒勞掙紮、金光閃爍的“鶴大夫”——當頭斬落!!
金鐵交鳴的爆響!骨骼碎裂的悶響!血漿噴湧的嗤響!還有那隻丹頂鶴臨死前淒厲的尖嘯!
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刀之下,驟然混為一片混沌的血色哀鳴!
象征衛國權柄的華麗帥旗,在那柄帶著血槽的狄人長刀下,連同金甲、鶴氅、以及一國之君與他的祥瑞,同時轟然倒塌!重重砸進泥濘與血水混雜的汙穢之中!如同一場最荒誕滑稽的末日劇,在熒澤這片被血浸透的冰寒大地上,落下了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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