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陵原野。
    北風寒，刀砭骨。空氣如同凝固的鐵鉛，沉沉壓在兩國數十萬甲士胸膛之上。東側，齊楚聯軍營盤如同無邊無際的黝黑海，赤焰齊纛與火鳳宋旗、玄鳥鄭幡獵獵如怒濤！三十萬戈矛森然斜指蒼穹，雪刃反射著冬陽慘白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濃重的殺氣凝結成肉眼可見的實質，壓抑得連風都不敢呼吸！鼓角無聲，人馬噤聲，唯有戰馬偶爾發出低沉的嘶鳴，帶著不安刨動冰冷的凍土。
    西側！同樣一片肅殺的死亡黑潮！卻懸掛著猙獰的玄底夔龍王旗！楚軍陣列沉默如林！精悍的南方武士緊握彎刀巨斧，赤裸的臂膊上刺青盤扭，眼中盡是擇人而噬的陰狠！黑壓壓的陣列之前，一杆鑲金邊的巨大“鬥”字帥旗逆風招展！旗下，一乘樸素的黑漆戎車靜靜停駐。車上，楚國中軍大都督鬥伯比手扶車軾，身軀略顯佝僂，枯瘦如風中殘竹，臉上溝壑縱橫，盡染風霜刻痕，唯有一雙深陷在濃眉骨下的眼睛，卻如同幽深寒潭，精光內斂，沉穩如山，毫無波瀾地掃視著麵前那片沉默的鋼鐵森林。空氣中彌漫著弓弦勒緊到極致的死寂，兩軍對峙，如同兩頭洪荒巨獸在撲殺前最後對視，連大地都為之屏息！
    忽然！
    楚軍中軍，一聲沉悶如枯木撞擊的鉦響！打破了這足以碾碎心髒的死寂！
    鬥伯比蒼老的手微微抬起。沉重如山的楚軍軍陣，無聲地從中裂開一道縫隙！那輛黑色戎車，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由數名沉默的力士推行，緩緩向前！如同老邁的雄獅巡視自己的領地，從容不迫。車輪碾壓著幹硬板結的泥塊，發出令人心悸的咯吱聲。
    鬥車穩穩停在兩軍中央的空地之上！鬥伯比佝僂的身軀挺直了幾分，如同枯鬆傲霜。他抬眼，目光如實質般穿透百步距離，平靜地落在那麵巍巍然擎天而立、繡著巨大“管”字的齊軍大將旗上。
    “齊軍管相國……”聲音蒼老卻異常清晰，如同山穀回音，帶著一份奇異的穿透力，準確地送到每一個屏息凝神的齊軍將士耳中：“可聞老夫——鬥伯比之名乎？煩請——陣前一晤。”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連風都似乎停頓了一瞬！
    如同被無形之弦猛地撥動！齊軍核心陣列如林般的戈矛微微波動！
    片刻——
    “嗚——！”
    齊國中軍號角低沉雄渾！一道肅穆的軍令隨風鼓蕩！
    黑壓壓的齊軍步卒向兩側分開！如同厚重的黑幕被無形之手徐徐拉開！一輛同樣沉穩的青銅戎車在四匹披掛青黑鐵甲的雄駿戰馬牽引下，緩緩駛出！
    車轅之上！管仲一身簡樸的青麻深衣，在滿場玄黑重甲的肅殺中異常醒目！他未著片甲，腰懸長劍，雙手交叉自然置於身前。晨光越過前方如林的鐵戈長戟，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上，不見鋒銳，唯有洞察萬物的澄澈與如淵如海的沉靜。車駕於鬥伯比百步之外緩緩停駐。管仲拱手微揖：
    “楚國鬥老將軍，幸會。夷吾在此，鬥將軍——有何見教？”聲音清朗而沉穩，如同山澗清泉，清晰地在死寂的戰場上流淌開來，撫平了因緊張而幾近斷裂的弓弦。
    鬥伯比凹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精芒，如同深潭投入石子，瞬間又恢複了古井無波。他並不直視管仲，目光卻投向更遠處虛空，仿佛追憶著什麽不可觸摸的舊日塵埃，聲音帶著一絲歲月淬煉的蒼涼：
    “老夫嚐聞古訓：‘仁者！不為勢曲，不損本真。智者！當潔身自好，守節不移！’”他語調微揚，每一個字都像是斟酌已久的淬毒利箭，矛頭直刺管仲內心最深處的傷痛：
    “遙想當年！公子糾乃齊魯貴胄之英傑！管相！您其時亦是糾公子座下傾心倚重之股肱！信義托付之能臣！”鬥伯比話語陡然一轉，變得如同冰渣刮骨：“然則！公子小白弑兄篡位！刀鋒染血！公子糾於刀俎之下斃命黃泉之時！管相何在？”他猛地抬手指向管仲，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老鴰啼血，飽含譏刺：“汝非但未能踐行‘主辱臣死’之節！拔劍血濺！以命相殉！彰顯春秋之大義！反屈膝於篡位之仇！搖尾乞存於薑小白的階下！阿諛逢迎！效犬馬之勞！”他那枯瘦的手指向管仲身上那件簡樸的青袍，如同指著最不潔的汙穢，字字句句如同帶血的鋼針，刺向人心深處最脆弱處：“敢問相國！汝這般汲汲鑽營於權勢名利之場！忘卻忠義！背離道統！屈身侍奉新主！致使自身清譽受汙！大節蒙塵！如此行徑！如此苟活！較之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守節首陽！汝等之‘仁’！汝等之‘智’——何在？！焉敢大言不慚立於這煌煌軍前！”
    這誅心之言！如同最毒的詛咒！裹挾著積鬱百年的倫理重壓！狠狠砸向管仲！齊軍陣中，即便有將領明知管仲功業，此刻也不由自主攥緊了韁繩，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不自在！目光聚焦於戎車之上！空氣如同凝固的膠！
    管仲靜靜地聽著。鬥伯比話音落定，他臉上依舊沒有一絲波瀾，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隻將寬大的袍袖輕輕一振！深邃的目光如古井生輝，坦蕩無懼地迎上那道如錐如刺的目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鬥老將軍。”管仲的聲音平和而清晰，不見半分被激怒的躁動，反而帶著一種勘破迷霧、俯瞰蒼生的宏大視野：“將軍所言，拘泥於眼前一石一木！隻識得從死殉主為一時之‘節義’，可知真正的‘仁智’，並非藏身於枯山野塚，做那沽名釣譽的‘孤傲’！而在於——以無上德業，救萬千黎民於水火！以不世功勳，澤被後世於百代？！”
    “救生民？傳萬世？”鬥伯比那張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擠出一個刻骨的冷笑：“好大口氣！管相口中這等‘德業’‘功勳’，又是何物？”
    管仲挺直了脊背。他立於戎車之上，仿佛立於雲端的巨人，聲音不再局限於個人恩怨，變得洪亮而恢弘，穿透力直達九天：
    “老將軍莫非不知？！”他手指猛地抬起，似要刺破這渾濁天地，指向那黯淡已久的洛邑方向：“自平王東遷！周室王綱已然崩解！禮樂征伐——出自諸侯強梁之口！中原大地！王氣傾頹！綱常淪喪！妖孽叢生！外有蠻戎狄夷，環伺如狼！內有奸佞亂臣，虎視眈眈！列國征伐不息！萬民如墜煉獄！輾轉於刀尖血火！”他眼中神光暴漲，指向身後那如林的齊軍陣列，指向高車上桓公的身影：
    “唯齊侯桓公！胸襟如海！秉性仁厚！有匡扶社稷、安靖天下之雄略宏圖！夷吾！彼時雖為一敗臣！卻從未忘卻治世救民之本心！與其抱一朽木枯骨徒勞陪葬！何若效命於明主宏圖！傾我畢生所學！聚我殘存心血！協桓公振臂一呼！合諸侯共扶危局！撥亂反正！掃清六合！此乃舍小名而求大義！棄浮雲而搏蒼生！安能論以‘節義有虧’？！”
    “哈哈哈——！”鬥伯比驟然爆發出沙啞而刺耳的狂笑！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點向管仲，又指向那麵巨大的齊纛：“好一個大義蒼生！周室雖微！血胤猶存！魯、衛、晉、燕……同為姬姓血脈！血濃於水！緣何不登高一呼？反倒讓你這外姓薑齊！以‘奉天子’之虛名！假‘尊王攘夷’之虎皮！行挾持威權！專斷征伐！鯨吞弱鄰之實？！汝這‘仁政’！不過是以天下萬民為食！養汝齊國一家之肥！此等‘仁義’！何其荒謬！”
    風聲呼嘯如泣。鬥伯比的字字句句如同毒蛇的信子！管仲臉上的沉靜終於被一絲凜冽冰霜覆蓋！他眼中寒光乍現！如同沉寂火山驟然噴發前的熔岩流轉！他猛地踏前一步！袍袖無風自動！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驚雷！帶著雷霆萬鈞之力！悍然反擊：
    “住口！老匹夫！”
    這一聲斷喝！石破天驚！震得楚軍陣前駿馬驚嘶！
    “周室衰微！恰如日薄西山！彼等同姓諸侯，或苟安自保！或相互傾軋！沉溺於蠅營狗苟！何曾有半點社稷之憂？！若非吾主！橫戈躍馬！驅北狄山戎於長城之外！力護周天顏麵？！若非吾主！存邢立衛！於傾覆焦土之中再造新枝！續華夏薪火？！若非吾主！匡扶周室搖搖欲墜之鼎！震懾四夷蠢蠢欲動之心？！爾等！焉能在此狺狺狂吠？！！此堂堂仁勇！天日可鑒！豈容爾等鼠輩信口汙蔑？！”
    他戟指鬥伯比！言語轉厲！字字句句如滾雷砸向對麵那張枯槁的臉：
    “反倒是你！鬥伯比！”管仲的聲音如同寒冰破裂，碎裂出最鋒銳的棱角：“汝本乃周室陪臣！楚之舊勳！世受王恩！不效仿召公吐輔之忠！不思令楚王束戈入周！歸服王化！反倒助紂為虐！唆使那楚子熊惲，罔顧君臣大倫！悍然——僭號稱王！妄圖以荊蠻之膻腥！玷我華夏之衣冠！”他眼中爆射出穿透一切的銳利，仿佛刺穿了鬥伯比那層偽飾的老邁：“汝更是楚王身邊第一毒謀！那鄧國國君！乃楚子外祖之親！骨肉至戚！汝設何歹毒之計？！引虎狼之師！踏破城垣！屠戮姻親！！滅其社稷！戮其宗廟！此非無義？！天理難容！”他再進一步，聲音如同索命咒言：
    “息國夫人息媯！乃伯瑗楚文王熊貲）之嫡配正妻！國之賢媛！汝又獻何毒策？！使其擄歸楚宮！供汝主子淫樂蹂躪？！使貞女蒙塵！使賢婦泣血！此非無德？！人神共憤！”管仲猛地一振衣袍，仿佛要將這血腥汙穢從袍袖上震碎：
    “楚子無道！其罪滔天！然究其根源！皆是汝這千年老妖！萬世毒蛇！在背後陰施鬼蜮！顛倒綱常！行那禽獸不如之謀！！汝——”他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森寒，如同地府判官的最後裁定：“廉恥何在？！天良何存？！苟活於世！不過汙濁乾坤！早該自刎以謝天下！安敢立於煌煌兩軍陣前！狺狺狂吠！詆毀吾輩？！！”
    凜冽殺氣如同極地寒風般席卷戰場！管仲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光如秋水橫空！刺破壓抑的戰場氣氛！帶著足以凍結骨髓的決絕指向鬥伯比：
    “若非憐你朽骨枯腸！斬之汙吾利刃！憑你今日犯上悖逆、巧舌汙尊之滔天罪孽！本相當即刻——梟你首級於此！懸於轅門高竿！號令三軍！踏破爾等巢穴！將荊楚豺狼——盡數屠戮！犁庭掃穴！寸草不留！！”
    “滾——！”
    最後一個字！如同凝聚了雷霆風暴！重重砸在鬥伯比耳畔！震得他佝僂的身軀劇烈一晃！腳下立足不穩！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眼神中那點強裝的鎮定與睿智瞬間被驚駭、恐懼和一種被徹底剝開偽裝的赤裸羞恥擊得粉碎！
    “噗——！” 一口暗紅的瘀血再也無法抑製！猛地從鬥伯比幹癟的嘴唇中狂噴而出！濺得胸前衣襟斑駁一片！如同枯萎腐木上綻放出的惡毒之花！他枯瘦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如同枯枝般折斷！
    楚軍陣前！一片死寂！數萬精兵悍將！竟無人再敢發出絲毫聲息！唯有管仲那柄斜指前方、寒光灼灼的長劍！與戎車上那巍然如山、睥睨天下的青袍身影！在初冬慘淡的陽光下！如同一座永恒的豐碑！碾壓著整個楚軍心頭最後一絲僥幸！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